逄先知揭发田家英 范用谈书友田家英:不用担心他会揭发我思想落后
有时他来出版社,也到我的办公室看书。有一些港台书他未见过,如金雄白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叶誉虎的《遐庵清秘录》《遐庵谈艺录》、托派出版物《文艺世纪》杂志等,都借去看。
有一部陈凡编的《艺林丛录》,是大公报"艺林"副刊文章汇编,他很感兴趣,借去看了一两年,几经催索才还来。他在我的藏书印之上加盖了"家英曾阅""家英曾读"印记,这在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这部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橱里,每看到它,心里十分懊悔,家英爱看这部书,为什么不送给他,我太小气。
在家英面前,精神上是平等的。与他相处,有安全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揭发我思想落后。有的人就得防着点,我就碰到这么一位,借我的胡风著作,说要看看,到清算胡风,却说我看了那么多胡风著作,不可能不受影响。我说,读书看报,映入大脑就是影响,难道也有罪过,也得洗脑?
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总是跟读书人过不去,总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秦焚书坑儒,明清株连九族,到大革文化命,谁家有几本书会坐卧不宁,甚至可能遭殃。书成了万恶之源,成了祸根,难道教训还不够?
一九六二年,我想办一个大型文摘刊物。家英看到我试编的《新华文萃》样本,要了一本。我说上面没有批准出版。他说:"我带回去放在主席桌上,他也许有兴趣翻翻。"这桩事,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批评我绕过了中宣布,家英好像不在意。我想他是赞成办这样一个刊物的,否则他不会送给毛主席看。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出版《新华文摘》,我的这一愿望才实现,而家英弃世已经十四年,我不能送这本刊物给他了。
最后一次见到家英,是一九六六年五月。那时丧钟已响,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我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唱片门市部,遇到家英和逄先知秘书。我是去抢购"四旧"粤剧《关汉卿》、评弹开篇等唱片。过了几天消息传来,家英面对"四人帮"的迫害,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生命,终年四十四岁。
家英心里明白,早晚有一天要搬出中南海,他非常了解毛泽东。令人悲哀的是,家英不是活着走出中南海!
我写这篇小文,除了怀念家英,同时想回答一个问题,广州《书刊报》"书写人生"征文启事说:"漫漫人生路,书可能是你的精神食粮,希望爱书的朋友写下最深刻的一点体会。"
我想了一下,我的体会是什么呢?能不能说,读书也是做人的权利:认识世界之权,调查研究之权,知己知彼之权,无圣人凡人之分。
家英身居高位,我不羡慕,却羡慕他买书方便,读书自由。一九六四年,我奉命组织班子编《蒋介石全集》,在这方面曾经有过一点小小的方便。现在卸磨养老,买不起书,海外书友偶有寄赠,有一部分被邮检没收了,大概怕我沾染毒菌或者营养过剩,有碍健康吧。如果家英还在,知道了会怎么想?
家英说自己"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毕生追求光明,竟为黑暗所吞噬。有人说家英书生气太重。在我看来,书生气比乡愿,比八面玲珑可贵。
我怀念书生家英,我的书友!(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七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