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简介 奇绝聂绀弩——关于聂公身世与文化贡献的简介

2017-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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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本文为有关讲座提纲,刊于绀弩诗社社刊<京山诗词>纪念专刊)2013年是聂绀弩先生诞辰110周年,逝世27周年纪念年.他是中国现代文化巨匠,

(本文为有关讲座提纲,刊于绀弩诗社社刊《京山诗词》纪念专刊)

2013年是聂绀弩先生诞辰110周年,逝世27周年纪念年。他是中国现代文化巨匠,作为京山的乡贤,是一座别样的文笔峰。他是一本很厚的书,是一方难测的井。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可以说有如华山之奇绝。我以为他有以下六奇:

一奇:出身家世之奇

他出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腊月三十除夕(公历1903年1月28日)。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日出日落三百六,周而复始从头来”,辞旧迎新,是我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这暗合了他痛恨黑暗,向往光明的一生。他逝世于1986年3月26日,享年84岁。墓地在北京郊区的太子峪陵园,墓碑立于1991年1月。因为他的亲生独女海燕在文革后期非正常死亡(聂公出狱的前月),故立碑人是:养女吴丹丹(老革命,老作家,老乡吴奚如的女儿),婿林肇昆;侄女周巧顺(夫人周颖的侄女),婿孙存华;孙辈是林源(吴丹丹和林肇昆子)、方瞳和方娟(外孙,海燕的子女)。

论家世,聂家在京山城关是大姓,祖上文脉深远。祖父聂大来饱读经书。太姥爷曾宪德(奶奶的父亲)在清末是管辖海峡两岸的兴泉永兵备道,上司誉为智谋深远的良将贤材,当地老百姓称为“化育苏民”的好道台。生母张氏(1871 ~1905)出身书香人家,生下绀弩后得了重病,去世时绀弩才2岁多,死不瞑目。生父聂平周(1873-1914)是聂家长子,有些文墨,但家庭贫困,妻子去世后没条件续娶,便把绀弩过继给老二聂行周为子,他于癸丑年(1914)腊月因肺结核病逝世,终年41岁(时绀弩11岁)。养父聂行周(排行老二,又名聂为臧,1879-1919),家境稍好,充任地方小职员,辛亥革命时参加过同盟会,几被清政府杀害。养母申氏(1881-—1941)出身城关大户人家。绀弩父辈有兄弟四人,唯绀弩是男性后人。

二奇:一生学历之奇

他以高小学历,成为中国一代文豪,文坛巨匠。他一生曾读过5所学校。一是县立东关国民学校(初小),二是县立高等小学。他天资聪颖,善对联和作文,颇得先生赏识,时人誉为京山“三才子”之一。三是他失学后得老师孙铁人(辛亥革命元老、国民党上海总部干部)引荐,于1921年秋到上海入私立高等英文学校(仅读二个月)。四是1924年夏他以聂觭之名考入广州黄埔军官学校,学习军事。五是1926年初赴莫斯科中山大学,他阅读了大量中外文豪的著作,自学了北京各大学讲义,被同学称为“托尔斯泰”。国内1927年发生“4·12”政变后,他和同学们被遣送回国。所以,聂公常谦逊地称自己仅是高小学历。

三奇:革命经历之奇

他在黄埔军校期间任过“东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部录事,曾是蒋介石卫队成员,结识了周恩来等大量政治人物。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中有邓小平、伍修权、谷正纲、邓文仪、蒋经国、康泽这些中国现代史上的重量级人物。回南京后任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训育员,25岁便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总干事,中央通讯社副主任。

由于他文才极高,有人推荐他到蒋介石侍从室任要职,他表示不愿去干。“九一八”事变后,他主张坚决抗日,反对蒋介石投降卖国,办诗社诗刊,组织“南京文艺青年反日会”,遭当局审查传询,弃职逃亡到日本。

在日本结识湖北老乡胡风,加入左翼文化组织,从事反日活动,被日本驱逐回国。1935年3月,经同乡共产党员吴奚如(时在中央特科工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被推举为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会员,创编进步报刊,并接受党组织安排利用其同学关系作情报工作一段时间。

1938年1月,被聘山西临汾革命大学任教,和丁玲等人赴延安考察,受到毛泽东接见,曾一起谈诗论文,共进午餐。

当年,周恩来介绍他去皖南新四军军部,编辑军部刊物《抗敌》。1939年到中共浙江省委工作。1940年夏天始,他在桂林和重庆之间往返,和进步文化人士一道从事文学创作、编辑和教育工作,创作了大量作品,尤以杂文著名。1947年3月,国民党军队攻占延安后,重庆形势恶化,他被列入“六一”大逮捕名单,侥幸逃脱后到武汉。他回京山处理家事后到广州、香港,从事创作、编辑,出版了较多著作。

四奇:中晚年遭遇之奇

1949年6月,他参加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0月1日参加了开国大典,之后任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年底受派遣返香港开展统战工作,1950年以总主笔名义加入香港《文汇报》。1951年3月调北京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同时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

1954年担任《光明日报》编委。至1955年5月,他主持古典文学研究整理出版,主要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异》《三国演义》《金瓶梅》等。

故他的书斋命名为“三红金水之斋”。1955年反胡风运动时,他遭遇厄运,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遭撤职和“开除党籍”(后改“留党察看”)。1957年“反右派”中,因为夫人修改发言稿,被牵连划为“右派”,1958年初送北大荒劳动改造,曾因烧炕引发火灾,以“反革命纵火犯”罪关进虎门监狱。

1960年冬,得周恩来、张执一关照,从北大荒回北京,安排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此后几年潜心研究古典文学、中国历史、先秦诸子、语言文字,兼练习书法。

1964年4月起曾离京南游两个半月,寻访故地和朋友及家属。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在劫难逃,1967年1月25日被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先后投入北京功德林、半步桥监狱,山西临汾、稷山、新绛县看守所。

4月,北京高院判处其无期徒刑。1975年改判15年有期徒刑,但因故未通知本人,聂和夫人周颖直到10多年后逝世时仍未看到改判书。因得法律界友人朱静芳热心仗义设法营救,夫人周颖四处上下奔走,又得山西监狱负责人冒险支持,在中央决定“特赦”全部战犯后,几经周折,到1976年9月20日终于以“国民党战犯”身份得以“宽大释放,并予以公民权”,11月2日回到北京新源里家中。

故要纠正一个误会,并不是因为粉碎四人帮才释放了他。令人悲痛的是,在他回京前一个月,女儿女婿先后自杀。回京后,他的案件经多次申诉,在高层领导人过问下,到1979年3月10日才正式撤销原判,宣告无罪。

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之改正右派,恢复党籍、级别、工资、名誉,聘为该社顾问。当年冬,他参加了全国文联第四次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常务理事,并任全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次年冬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奇怪的是,他为建立新中国奋斗了大半生,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却备受打击煎熬,几乎死于铁窗……

五奇:文化贡献之奇

聂老从文始于1923年20岁南洋飘泊,是“南洋群岛波翻笔” 时期,也是他新文化思想启蒙期。1932年,他在东京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回上海后参加“反帝大同盟”和“左联”,结识茅盾、巴金等大批著名作家,成为鲁迅先生的忠实弟子。他是鲁迅1936年去世后的抬棺弟子之一。后来,他一路走过西安-延安-武汉-桂林-重庆-广州-香港-北京。这条轨迹艰难曲折,却成就了他文化名家的历史地位。

他对文化贡献的主要体现:一是个人创作。他在20世纪上半叶的飘泊动荡之中,出版了大量诗歌、杂文、散文、小说、剧本、古典文学研究、语言文字学研究等著作,尤以杂文著名,“神似鲁迅”,夏衍等大家认为他是鲁迅之后杂文写得最好的。

50年代初,主要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和语言学研究;60年代北大荒时期开始,创作出大量独具风骨的旧体诗,被誉为“聂体”、诗国的“天外慧星”。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诗人胡乔木在《散宜生诗》序言中评介说:“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他暮年恢复正常生活后,形销骨立,卧床十年,以残存之身劳作不止,整理编辑出版多种书籍,潜心研究古典文学,被文坛称为“卧佛”。直到辞世前,他仍在撰写研究《红楼梦》人物的文章。

本人在1982年秋出差北京时,亲眼目睹了他卧床写作的情形,并为聂老夫妇摄影留念。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旧体诗代表作《散宜生诗》。在这前后几年中,还整理出版了他的杂文、散文、小说、古典文学和语言文字研究等著作选集。

二是他一生创编和编辑了大量报纸杂志,统计有30种左右(详目略),这些报刊在历史上产生过很大影响。三是他的著作之丰,水平之高,远超一般作家和编辑。其丰富奇特的人生经历、独具的人格魅力、察世的思想深度,几乎成为文坛绝唱。我们知道,他的系列成就和贡献,是在颠沛流离、南北奔波的动荡岁月,在累遭冤屈、备受伤害的扭曲岁月里取得的,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1986年4月7日下午,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聂公遗体告别仪式,徐向前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送了花圈,全国政协、民革中央、中组部、中宣部、文化部、全国侨联、作协、黄埔军校同学会、国家出版局以及京山县委和政府献了花圈。

六奇:身后影响之奇

聂公逝世后,国内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研究热潮,对他的身世特色、人格风骨、文学成就、思想文化贡献,研究不断深化,成为大学和专门研究机构的新课题,且有长久不衰之势。这是国内少有的文化现象。

1990年,京山县政协协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聂绀弩还活着》,老一辈文化名家纷纷义务撰写回忆录,抢救了一大批宝贵史料,弥足珍贵。这本书在海内外影响很大,为推动聂绀弩研究起到很好的作用。

上世纪80年代后至今,有很多人自发研究聂绀弩。报刊和网络上有大量怀念、研究他的文字。最突出的代表,是山东省委党史办离休干部侯井天,坚持花费20多年,广泛走访、搜集、整理、考证聂诗,多次自费出版。<<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2009年由国家出版社正式出版时,侯老已经去世,这成为一段当代中国文化的隹话和奇迹。

为了纪念这位从荆楚大地走出去的现代文学奇才,武汉市把编辑整理出版《聂绀弩全集》作为抢救性重点文化工程,列为“十五”国家重点出版项目,历时6年,广泛收集考证,历尽艰辛,耗资巨大,编辑出版了煌煌10卷本300余万字的《聂绀弩全集》(精装),收录了迄今存世并有文献印证的聂绀弩的几乎全部创作。2004年3月18日,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纪念聂绀弩诞辰一百周年暨《聂绀弩全集》出版座谈会,国家领导人和许多文化前辈顶尖专家参加了会议,评论他的奇绝人生说:他作为一个老革命、老作家、老报人、老编辑,老学者,命运多舛,经历坎坷,性格狷介,才高八斗,享誉文坛,集多种奇特于一身,成为中国文坛的绝响。《聂绀弩全集》在2008年获中国出版最高奖——政府奖。

今年初,湖北省及荆门市、京山县诗词学会联合发起倡议,成立聂绀弩诗词研究基金会,设立了“聂绀弩诗词奖”(每两年评选一次),用以填补国内古体诗词大奖的空白,将面向大陆港澳台以至世界各地的中华诗词作者,编辑出版《当代诗评》丛刊,定期举办“海峡两岸中华诗词论坛”等活动,推动中华诗词的复兴与创新。

2013.07.01整理

附1:会议资料

2004年3月18日,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纪念聂绀弩诞辰一百周年暨《聂绀弩全集》出版座谈会,出席人员有: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全国政协副主席周铁农等国家领导人和新闻出版总署、中国作协等方面负责人,以及首都思想文化教育学术界等近100位著名人士,如李锐、梅志、严家炎、邵燕祥、黄苗子、舒芜、舒乙等。座谈会在全国思想文化界影响极大,各大新闻媒体进行了采访报道。

部分发言对聂老的评价:(根据录音记录)

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中国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原北大校长许嘉璐感慨犹深,他说:“ 这次全集出版,使我得以窥其全豹。……我的第一感觉是吃惊,原来他有过那样不平常的经历,那样广博的知识,在许多方面有那样深的造诣。

先生不仅在杂文、旧诗词、古典文学领域成绩斐然,就是在一般人不大感兴趣、不大了解的语言文字学领域竟也钻研得这样深………如果先生的旧作能够早一点重新刊出,或全集早一点出版,那对语言学的继承和发展会有多大的好处啊!

聂绀弩先生全集的出版,是文化界的一件重要的事情,使先生的作品得以完整地流传后世,给中华近代文化增添了光辉。先生这十大本文着,记下了一个时代。这是他留给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是添在中华文化大坝上的沙石。

先生生逢乱世,生活道路坎坷曲折,一生很少平静安宁,但是却涉足那样广,事情做了那么多,写作研究的成绩那样大,直至临终,笔耕不止。我想,如果全集能够唤起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的自省,知道应该珍惜生活,知道应该怎样做人、做事,知道人的一生总要给民族和国家留下点什么,那么,编辑出版全集的目的就达到了。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严家炎:聂绀弩的一生是风骨铮铮的一生,也是传奇性的一生。在文学上,堪称才气纵横,学问、见识、想象力及文字俱佳,而杂文、旧体诗、小说又可以说是他创作中的“三绝”……… 论杂文,绀弩杂文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有名,酣畅淋漓,不但有气势,而且论事析理相当透彻,笔锋犀利。

论写诗,绀弩是上世纪少数出色的旧体诗人中的一位,是继鲁迅、郁达夫之后文人当中难得的、优秀的一位。这些旧体诗随感而作,慷慨深沉,沉郁之中又有历尽沧桑的苦涩(是由他特定的经历、人生体验和个性所决定),显示出很深的古典文学修养。

他的小说,像《鬼谷子》等,虽然从五十年前的现实社会生活中立意,并通过历史题材加以表现,但决不会让人产生事过境迁就不想读的感觉,因为它包含着一些较深的哲理,能长久给人启示。

即使今天来读也具有思想上的震撼力,促使人去思考。它决不是浮泛的作品,而是有深刻内容的,是很有现代精神或者说很有现代性的。绀弩曾在《题鲁迅全集》的诗中,以“有字皆从人着想,无时不与战为缘”来形容鲁迅的作品。如果我们用这两句诗来概括刚出版的《聂绀弩全集》,应该也是同样合适的………。

有的说:聂绀弩自号“散宜生”,他毕生忠于党和人民,不求个人闻达,追求光明,坚持真理,百折不挠,人格精神可谓超凡脱俗,特立独行,难能可贵。

原中央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中顾委委员、著名学者李锐收到参加这次座谈会的请柬后,写了四句话:“聂绀弩是至高人,诗骨文风众妙门。独守良知存火气,自由自在最精神。”

当时与会的领导和专家学者,对聂绀弩的故乡怀有别样的感情,会议期间有数十人热情为京山题词、签名。

全国政协副主席周铁农题词:“祝聂绀弩的故乡京山县兴旺繁荣”。

当年87岁的上海《文汇报》资深记者作家、聂绀弩的友人谢蔚明的题词:“绀弩精神不朽”。

聂绀弩研究专家、《聂绀弩诗全编》的主编侯井天的题词是:“侯井天仰望京山文风”。

协办这次活动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名作家老舍之子舒乙深情地回忆了1993年召开聂老纪念会的盛况,挥毫题词,写的是:“他的路是那么不平坦,实在奇特,但他是一位大丈夫!一位伟人!人们会常常读他,谈他,纪念他。”

著名老书画家、美术评论家黄苗子、郁风夫妇高度概括了聂绀弩在文学史上的分量和高度,他们写道:“绀弩是一位不世出的诗人。”这次会议影响很大。会后,全国又有一些大学和研究机构设立了聂绀弩资料库、资料室,有专门的研究人员开展工作。他的作品走进了中学和大学课堂,走进了现代文学史。全国各地,涌现出很多聂绀弩的崇拜者、研究者。

附2.社会人士评价:

我读聂公三十年,萧条异代,无缘师从,但内心深处私淑崇敬的楚天文士豪客,非聂公莫属。这个从京山小县走出来的祖辈人物,一生诗酒猖狂,半生冤祸惨烈。其天纵奇才,其旷达幽默,其宠辱不惊——从任何一点说,他都是我和许多人的精神导师,是暗中渴望、来世追陪的伟大父亲。

现当代一百年来,新文人却以旧诗名世,且一刻二刻再三刊印,历久不衰者(还不包括民间的多种私刻本),唯聂公一人。

英雄巨像千尊少 皇帝新衣半件多

—— 聂绀弩先生二三事

金地格林小镇

既然梨花体和羊羔体能获得如此影响,甚至鲁讯文学奖,也想起一个已经作古的老诗人聂绀弩。有兴趣的坛友可以看看下面这篇纪念文章:

聂绀弩先生二三事

聂绀弩(1903—1986),作家,笔名耳耶,1903年1月28日(夏历除夕)生于湖北京山县城,县立高小毕业。1924年考入他广州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二期生),担任过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九一八”事变后,聂绀弩离职前往上海,1932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57年反右,聂绀弩以“反革命”、“右派”罪坐牢,1976年11月,又以“黄埔二期生”的资历,与国民党将校级战俘一起被“特赦……”。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均有贡献,尤其是杂文,是继鲁迅之后的第二人。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亦庄亦谐,读来令人欲笑还泪,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1949年6月,聂绀弩离开他一生最为安逸的香港生活,与楼适夷一起奉召进京,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会议结束时来了通知,让他俩第二天上午8点到北京饭店某房间去,一位中央首长要召见他们。眼看召见的时间快到了,聂绀弩还在酣睡。急得楼适夷只好掀开他的被窝,硬拉他起床。聂绀弩勉力睁开双眼,颇不高兴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还要睡觉呢。” 楼适夷只好一个人去见那位中央首长。首长和楼适夷谈的是给他分配工作的事。大约一个小时,他的工作就安排完了。起身告辞时,仍然不见聂绀弩踪影。

刚刚受命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冯雪峰,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延揽人才。他说:“绀弩这个人桀骜不驯,人家嫌他吊儿郎当,谁也不要,我要!” 1951年3月,冯雪峰把聂绀弩从香港《文汇报》调进新成立的“人文社”,还安排他担任了副总编辑兼二编室(古代文学编辑室)主任。

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个很出色的杂文家。夏衍认为,他是“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聂绀弩进入人文社之后,这个初创期的国家文学出版社,在中国古典文学图书的编辑出版方面,便有了一个很称职的核心人物。

在他的周围,聚集起了一批高水平的专家,像舒芜、陈迩冬、顾学颉、王利器等,本来就是在大学中文系教古典文学的教授。而且,由于有了他,古典文学编辑室才“形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氛”(舒芜语)。

那时,东四头条胡同4号文化部东院有五幢两层小楼,前边三幢是人文社办公地。第三幢一层一个较大的房间,既是聂绀弩的卧室,又是他的办公室、接待室,还是他的餐厅和游艺室。

习惯于夜里看稿、写作的聂绀弩,别人都已上班多时,只见他穿着一袭睡衣,趿拉着拖鞋,立在廊下,满嘴白沫,慢慢悠悠地刷牙漱口。然后,又趿拉着拖鞋踱进编辑室。别的房间的人,都闻声而至。他和大家一起东拉西扯,聊了起来,也讲笑话,也说工作,国家大事,马路新闻,谈笑风生,无所不及。

他这种被舒芜称为“宽松自由”的领导作风,后来被批评为“闲谈乱走”、“一团和气”。古典文学编辑室同仁对聂绀弩的“相当拥护”和“佩服”,也被指责是搞“独立王国”。

因为付给在工作时间搞《李白诗选》、《红楼梦》、屈原集》校注的舒芜、张友鸾和文怀沙等几位编辑稿酬,又被说成是“关门办社,打伙求财”。一天早晨,要去上级机关听报告,都快出发了,聂绀弩仍然高卧不起。楼适夷冲进去拉他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谁做报告?”楼适夷告诉他,是周扬。

“他吗?让他听听我的报告还差不多,我去听他?还不是那一套!”说完继续睡他的觉。

周恩来说聂绀弩是“大自由主义者”。夏衍说他是“彻底的自由主义”。他则自认为是“民主个人主义”。在聂绀弩主持下,古典文学编辑室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了起来。1953年,为配合世界和平理事会的世界名人纪念活动,编辑出版了线装本《楚辞集注》;1954年,编辑整理了《琵琶记》,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副刊出版。从1953年起,陆续编辑出版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等四大古典文学名著的新校注本。在出版史上,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加注解,是由此开始的。

坦然在“大右派”冯雪峰身边坐下

1955年7月,“肃反”运动开始,正在江西出差的聂绀弩被紧急召回北京,“隔离审查”十个月之久。由于介绍他参加“左联”的胡风已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加上他个人复杂的历史经历,他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

直到1957年2月,才对他做出处理,说他“长期以来,在政治上摇摇晃晃,思想上极端自由主义,生活上吊儿郎当,对组织纪律极端漠视,毫无原则和立场,以致在政治上敌我不分……”给予留党察看两年处分,撤销副总编辑职务。

在随后的“反右派”运动中,1958年1月11日,人文社整风领导小组《对右派分子聂绀弩的处理结论》所列他的“主要反动言行”是:在整风中两次帮周颖修改发言稿,“攻击、污蔑党的肃反政策”;还认为“胡风不逮捕也可以打垮”;反右斗争开始后,仍继续攻击党,说:“磕头求人家提意见,提了又说反党、反社会主义……这近乎骗人,人家不讲一定要讲,讲了又大整。

” 某日,人文社开会批判“右派分子”。聂绀弩走进会场一看,被称为人文社“右派分子”、“青天”的冯雪峰,也在其中,他的身边正好还有个空。于是,他不紧不慢踱过去,抬起手,指了指:“噢,这个位置是我的。”说罢,坦然坐了下来。

自号“牛四倌”,妙解“三红”

1958年7月,已年过五旬的聂绀弩,被遣送到黑龙江虎林县境内的北大荒密山农垦局850农场4分场劳改垦区,劳动改造。种地、伐木、放牛、牧马、推磨、搓绳、挑水、清厕,什么活他都干过。他的手抄本诗集《北大荒吟草》,成了一部极为珍贵的“诗史”。

他写搓草绳:“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

写挑水:“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写推磨:“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日复一日的艰辛劳动,在他的笔下,无不新意迭出、诗意盎然,诙谐而又有趣。

一年冬天,聂绀弩烧炕不慎失火,以“反革命纵火罪”被捕。消息传到北京,夏衍找到周恩来,说:“绀弩这人,不听话,胡说些话,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绝对不可能的。”

聂绀弩夫人周颖亲往虎林监狱探视,促成了审讯结案,判刑一年。因关押已经很久,周颖回京后,聂绀弩即被释放出狱。他又赋诗一首《周婆来探后回京》,寄给夫人: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

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1960年冬,聂绀弩结束了流放生涯,返回北京。不知为什么,没回人文社,而是去了全国政协,挂了文史资料委员会的“文史专员”这样一个闲职。他这个在北大荒放过牛的“摘帽右派”,自号“牛四倌”;还起了个别号:“散宜生”,取“‘无用(散)终天年’(适宜于生存)、‘无用之用,实为大用’(茍活偷生的大用)”之意;又号“半壁街人”。他请顾学颉刻了一枚章,是“垂老萧郎”四个字。他练习书法,临字帖,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工楷抄《杜陵集》。西直门半壁街家中,冯雪峰送他的一幅岳飞《满江红》词碑文拓片,高高挂在客厅里;两边是前人所书的对联:“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 他看书、喝酒、找朋友下棋、闲聊、吃馆子、与友人吟诗、赠答酬唱、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他的书房的斋额上写着:“三红金水之斋”,为黄苗子所书。(“三”是《三国》,“红”是《红楼》,“金”是《金瓶梅》,“水”是《水浒》)。

“文革”初起的一天,几个红卫兵突然闯进了聂家,他们指着“三红金水之斋”,问:这是什么意思?

聂绀弩不慌不忙作答:“思想红、路线红、生活红,这是‘三红’。‘金’指小红书封面上的字。‘水’是‘旗手’姓的偏旁,因为尊敬,所以不直接写出来”。红卫兵顿时哑口无言,可还是要装腔作势地吆喝道:“你是什么人?你也配!”说完,咔嚓咔嚓,把这幅字给撕掉了。

1967年1月25日深夜,聂绀弩以“反革命罪”被逮捕,罪名是“攻击毛主席”,“污辱林彪、江~青”,先后关押于北京、山西等地,饱受十年铁窗之苦。1976年11月,混在一群被特赦释放的国民党战犯里,恍如隔世,回到阔别十年的北京。(编者注:聂绀弩以“反革命”、“右派”罪坐牢,又以“黄埔二期生”的资历,与国民党将校级战俘一起被“特赦”)。

1979年9月,聂绀弩受聘担任人文社顾问。1985年6月8日胡风辞世,聂绀弩于两天之内,写就七律一首,哀悼老友。24日《人民日报》刊发时,题为《悼胡风》。

昔从鲁师气如虹,不计头颅岂计功。

地狱捧心嗤拳镜,天庭窃火级秦宫。

万言铮骨论羁系,一片丹忱付省空。

扫尽阴挂成大白,黄金终合铸胡风。

读聂绀弩诗,每每深折于诗人的逸思奇想、遥情远旨、妙语惊人: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下围棋像吸毒一样上瘾

聂绀弩身材瘦长,背微驼,眼睛不大,但目光锐利,还藏着几许狡黠。他嗜烟嗜酒,时常借酒骂座。好打牌。爱下棋,象棋、围棋都爱下,跳棋也下。早年去日本,有一次他和周颖的几个女友下跳棋,她们七嘴八舌地对付他,结果他输了棋。不料聂绀弩气急败坏,连棋带盘全都扣到了人家的头上。

他的围棋只是小学生水平,但对下围棋却像吸毒一样上瘾

1979年5月,北大荒劳改时的难友党沛家偕全家来看望他。他骨瘦如柴,斜靠在床上,让党沛家从地上拿了三册他的油印的诗集《三草》,然后夹进去四十元钱,说:“家里地方小,也做不出好吃的来,你带着妻子、孩子们上饭店去吃上一顿,算是我请他们。”随后又问:“‘文革’的业余时间,你都做些什么?”党沛家说:“做家务、带孩子、看小说、下围棋。”

聂绀弩听了,从病榻上一跃而起,拉着他,不由分说,就下起围棋来。

他还好美食。以他为核心的人文社古编室同事的“文酒之会”,北京有名的饭店餐馆,如东观音寺街的“益康食堂”、西单的“好好食堂”、前门外的全聚德、后门桥的“马凯食堂”,等等,都吃遍了。

晚年,聂绀弩仍念念不忘当年在桂林老正兴吃过的煎糟鱼和咸菜炒百叶。晚年卧病在床,一个朋友从远方来探望,朋友告辞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带点吃的东西来。”这一回,他想吃的是,南京板鸭和香港的糟白咸鱼。

他的才气纵横的旧体诗,赢得一片惊叹与赞美。旧体诗集《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大受欢迎。但他觉得“诗境自佳”与“最自喜的”,是什么典故都没用的那些联句,如:“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

胡乔木主动提出给他的《散宜生诗》作序,专程到他家登门拜访。第二天,他就给诗人牛汉打电话:“牛汉啊,我要大祸临头了!”50年代,胡乔木曾把冯雪峰的文章送给毛泽东看,结果冯雪峰挨了整。聂绀弩这回可能是觉得,自己也怕是被胡乔木盯上了吧。

1981年1月,聂绀弩出版了《中国古典小说论集》。他研究《红楼梦》的系列文章,如《论探春》、《论小红》等篇,多精警之论,为很多人所激赏。

临终前他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

漫长的监狱生活,严重地戕害了他的身心,女儿海燕的自杀,更成了他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腿部肌肉日渐萎缩,发展到后来,连手臂也不听使唤,一条腿已经不能伸直,以至于,最后他一点也动弹不得,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只能无助地地躺在床上。他拒绝住院,最后,连吃药也拒绝了。1985年11月10日,他在纸上歪歪斜斜、模糊不清地写下《雪峰十年忌》诗二首,遂成绝笔。

其一:

月白风清身酒店,山遥路远手仇头。

识知这个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

其二:

干校曾经天地秋,归从干校病添愁。

相逢地下章夫子,知尔乾坤第几头。

1986年3月26日,下午4点25分,聂绀弩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溘然长逝于北京协和医院。据说,3月26日这一天,他对守候在床边的周颖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 周颖剥了一个蜜橘给他。他一瓣一瓣地把蜜橘全吃了下去,连核儿都没吐。吃完后,他说:“很甜,很甜。”接着,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没醒过来。有人称聂绀弩为“才子”,也有人说他是典型的“文人气质”,还有人以为他是“名士派作风”。在现代中国,鲁迅那种“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的境界,罕有企及者,聂绀弩庶几近之。钟敬文《怀聂绀弩》有诗:

“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

聂绀弩的文采风流,聂绀弩的精神深度,聂绀弩的人格境界,已近乎绝唱矣。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中间的胡风,当年是鲁迅的得意门生,五十年代初期,更是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胡风反革命集团”头目,当时,牵连到一大批的文人学者。他有一条“罪状”,反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的革命文艺路线,对于文艺工作者,“应该与工农相结合,作家应该深入到社会实践中去”,胡风针锋相对的提出,“‘实践’在你脚下,‘生活’在你周围”。这这今日看来一个普通常识的问题,那时候,竟成了“罪状”,真是人间何世!据说,胡风至死不承认自己“有罪”,临终时,他一再告诫子女,不要写作,不要从事文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