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母亲 止庵忆母亲:属于她的“情感地标”已物是人非
汉语有个新词叫“地标”:“指某地方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物或自然物,游客或其他一般人可以据此认出自己身在何方,有类似北斗星的作用,例如摩天大楼、教堂、寺庙、雕像、灯塔、桥梁等。”
也许可以说,还有一种属于个人的“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
我发现,与母亲相关、与她和我那一段共同经历相关的这种“地标”,已经陆续不复存在。它们甚至先于母亲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
我想起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说的正是这种记忆或情感地标。这里“此门”以及“桃花”、“春风”,都相对恒定不变,都是维系对“人面”的回忆的证物。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李清照《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尽管惆怅乃至悲伤,情感上毕竟有所依托。
然而如今“人”固已“非”,连“物”都不再“是”了。
说得夸张一点就是,母亲虽然离开并不很久,但我感觉她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
有天傍晚我去小区门外的华润超市,发现货架空了不少,顾客也寥寥无几。又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见卷帘门紧锁,连牌子都摘下来了。这是母亲晚年去的次数最多、也是与她的生活关系最大的一个地方。超市就在母亲住处的马路对面,有时晚上她站在窗前,见超市灯还亮着,便说,啊,华润还没关门呢。她有那里的积分卡,每年都能换一点东西。
又一日,我去附近的另一家商场凯德MALL,原来这儿叫嘉茂购物中心,发现母亲和我一度常来吃饭的四楼大食代美食广场,已经改成电玩城了。母亲曾给姐姐写信说:“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和方方去华联四楼,叫‘大食代’,那里一柜台、一柜台什么吃的都有,风味小吃和正餐都有。
方方叫的虾肉云吞(还真不错),我叫的日式牛肉饭,盘中有沙拉,有豆制品,有米饭,有煎的牛肉片,当然我吃不了,方方再吃点,花了四十元。是要买卡(五十元,一百元),拿卡到各摊去划,然后给张小票,吃完可去退钱,也可保留钱卡,下次消费。”
我再去一楼的面包店,那里也被一家苹果手机经销店所取代。母亲在家的最后几个月,我常在这儿为她买夹香肠的面包。那时她已很难进食,但在每晚睡觉之前,我还是要她坚持吃一两口。
像这样的事情,好像一桩接一桩似的。
其实母亲生前对此已有亲身体验了。她曾在日记里描述过我家附近宏泰市场的“末日”,那是她常去买菜的地方:“快到宏泰的街上,就有想不到的热闹情景:街边都摆满了好几层的摊子,买菜的人也多,还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摩托车来回拥挤着,今天是星期五,为什么会这样热闹,摊子上的货都挂着‘甩卖三天’。
阿姨好不容易把我推进市场,发现基本上都空了,原来要拆了。真是一件接一件生活上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以后只能到超市去买了,芦笋也没见着,幸好还有的吃。”
母亲去世后,我还特地来这里探访,结果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在崔护那首诗中,“桃花”、“春风”本是寻常得见,“此门”或有特别之处,但诗人亦未予描写。诗中所呈现的,实际上是个平凡极了的场景。唯其如此,才体现出诗人的独特感受——或许可以借用相传为刘禹锡所作的“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来形容。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正是这样的罢。
对我来说,记忆之中最与母亲相关的,无非是华润超市这种并无特色的地方,还有她常去的东四环南路的燕莎奥特莱斯、四元桥的宜家家居和我家附近的沃尔玛——这里标举出地名,大概正与崔护笔下的“此”字相当。
记得有一次去奥特莱斯,彼此走散了,但母亲很快就找到我,她说推理小说读得多了,稍加分析就知道我会去哪儿了。母亲去世前四个月,到小区的卫生服务站输白蛋白。末了一次输完后,她要阿姨推着她去沃尔玛逛逛。是个阴天,待到她们出来,果然下雨了。阿姨用雨披包裹着她,才没淋着。几天后母亲就去住院,再没回来。这是她一生中自己去的最后一个地方。
母亲从前的日记写道:“去了沃尔玛,进超市,先看花,真有好多花草,很吸引人。我现在屋里花已太多,以后若没人送花来了,我再买不迟。小金鱼也好看。买了牛奶、点心、香蕉、小油菜、冻柴鸡、鸡小胸、鸡翅根、花肥等,满载而归。”
“下午阿姨来后,就让她推我去沃尔玛。这两天暖和,下午出外特别舒适,院内南门外,只有几天,又开了几片红色的花(不知名),矮树上红似小喇叭的花,密密麻麻,真好看。在沃尔玛买了两盒三元牛奶(仅有的),结果奶酪忘买了,买了排骨、水果、蔬菜、豆制品回来。”
她最后一次来这儿,情景也许差不多罢。现在我去这些地方,当初她在哪个货架前停留,买了什么,简直历历在目。虽然买的都是普通家用物品;而所能唤起的关于她的回忆,大多也不成片段。往往只感受到一种氛围,母亲曾置身其中;这几乎说得上是因母亲而生的氛围仍然存在,她却被永远排除在外了。
有的地方,母亲平生从未到过。譬如后来我去日本,在新宫的丹鹤城公园逢着樱花“满开”。不少家庭或伙伴,聚在樱树下野餐。都坐在塑料布上,穿着寻常衣服,脱了鞋放在背后。吃的是刺身、寿司、便当,甚至麦当劳食品,还有烧烤;喝的是啤酒、汽水,偶有清酒。这叫“花见”。看见这般情景,我忽然想起母亲,不禁黯然神伤。
最能将已经去世的母亲与此时当下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这种日常生活的氛围。她曾经享有的,或者她永远错过的。简单,平凡,然而强烈,持久。这种氛围比比皆是,母亲去世后我才真正留意,于是就更多引起关于她的回忆。
周作人翻译过一篇加太浩二所作《母亲的味道》,文中写道:作者有一次陪母亲到一家小餐馆歇息,“我问她吃些什么,她说道:‘什么叫做卡耳庇斯的,我想喝一回看。这名字我是知道的,却是没有喝过卡耳庇斯这东西。
’我于是叫了一杯热的卡耳庇斯和咖啡。母亲一口一口的很珍重地喝着,并且欢喜地说:‘这样好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喝着。过岁时,再给我喝一回吧’……就在那年的秋天,有肺结核的母亲因为结核菌侵犯了喉头,什么也不能吃而死了。”(译注:“卡耳庇斯”即酸牛奶加钾,乃取钾与乳酸性饮料拼合而成。)作者说:“广告宣传上有一句话,‘卡耳庇斯’是初恋的味道,我却说是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