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菊隐文集 肖复兴:十万春花如梦里——读《焦菊隐戏剧论文集》
《焦菊隐戏剧论文集》,曹禺先生作序,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那时候,我正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出我们学院棉花胡同西口不远,在地安门大街有一家新华书店,这本书是那里买到的。而那个时候,焦先生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五年。
因为既有舞台实践,又有理论功底,焦先生的文章不枯不涩,很有嚼头,是迄今为止我读到话剧导演所写的最出色、也是最有学问的一本书。想起当年读这本书的感觉,觉得老北京广德楼戏台前的一幅抱柱联,最是符合,也最能概括这本书的丰富多彩:“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之所以想起这幅和京剧相关的抱柱联,当然有对焦先生不幸的怅然怀旧之情,更主要最初读这本书给我感受最深的是,没有一位话剧导演能够像焦先生一样,对京剧艺术,有这样深入肌理、富于真知灼见和功力不凡的研究,并有意识地将包括京剧艺术在内的中国戏曲的营养,渗透且滋润于他的话剧导演艺术之中。
或许,这和焦先生解放前自己曾经办过中华戏曲学校有关。在这所戏曲学校里,有过四位京剧大师,其中两位是他的“业师”曹心泉和冯慧麟,另两位他自己称之为“亦师亦友”的王瑶卿和陈墨香。他正经向他们拜师学过艺,在这本书中,他写过这样一桩往事,“内廷供奉”同光十三绝之一徐小香的弟子曹心泉,有一绝活,出台亮相时候,扇子一摇,九龙口一站,黑绸褶长衫的下摆正好压在白靴底鞋尖那一点白上,“嗖”的一声,黑绸褶飘飞起来。
这一招,焦先生也学过,却就是飘飞不起来。他对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由衷之爱,由此可见。
对于中国的话剧和戏曲,他做过认真的比较,尽管各有所长,他依然客观而尖锐地指出我国话剧“继承时就世纪末叶以来西洋话剧的东西较多,而继承戏曲的东西较少。”“终于不如戏曲那么洗练,那么干净利落,动作的语言也不那么响亮,生活节奏也不那么鲜明。”
对于戏曲的程式化、虚拟化,节奏化,他做过认真的研究。对于程式化,他打过一个有趣的比喻,说是“像咱们中药铺里有很多味药一样”,搭配得好,就会效果极佳。对于《长坂坡》的并叙环境,《走新野》的群众过场,《三岔口》的虚拟设置,《甘露寺》的明场处理,《四进士》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塑造,《打渔杀家》桂英在草堂里挂牵夫妻,一边唱自己的不安,后台传来萧恩在公堂上被杖打的声音,如此情景交相辉映的安排,《放裴》表现裴生的惊慌,用另一个演员打扮成鹤裴生一模一样,在后面亦步亦趋,来展示其失魂落魄,那种充满想象力……他都做过和话剧相关联的仔细对比和探求。
他由衷地说:“我国戏曲演员所掌握的表演手段,比起话剧来,无疑更为丰富。”
因此,他特别强调话剧要向戏曲学习,他说:“作为话剧工作者,不仅应该刻苦钻研斯氏体系,并且更重要的是,要从戏曲表演体系里吸收更多的经验,来丰富和发展我们的话剧。”
焦先生将学习到的这些宝贵的经验,运用到自己话剧导演的实践中。在《茶馆》“卖子”的一场戏里,卖女儿,而且是卖给太监,乡下人手里接过那十两银子,如何表达内心复杂悲凉的感情?焦先生让舞台出现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后台传来两种声音:一是唱京戏的声音,一是叫卖高庄柿子的声音,那低沉凄凉又哀婉的声音,画外音一样,成为了乡下人此时此刻内心的写照。
焦先生巧妙的借用了戏曲的声音和形式,将看不见的心情,生动形象地呈现在舞台上。
在《虎符》里,焦先生用了戏曲里最常见的锣鼓经。如姬盗走虎符之后,和信陵君在坟地见面,魏王跟踪而来,一下子一手抓住他们一人的手,说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一声“冷锤”,如姬和信陵君的心里都一激灵,以为盗虎符的事情魏王知道了。
魏王接着说:“知道了你们两人感情的事情。”一阵“五击头”,信陵君和如姬如释重负。显然,戏曲中常用的“冷锤”和“五击头”音响,在这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既凸现了心情的起伏,又烘托了气氛的紧张。
焦先生还有意识学习戏曲里的过场戏的处理方法,借鉴在《关汉卿》中。第一场关汉卿看到朱小兰被冤杀,不闭幕,全场暗转,只有四道追光照在关汉卿的脸上,从黑暗中,从关汉卿的主观视角里,隐隐出现市集上的卖艺身影、纤夫的呻吟、行刑队伍的号角、和朱小兰微弱的呼冤声。
这时候,天幕上恍惚出现朱小兰苍白的幻影。关汉卿站定,声音和幻影消失,关汉卿道:“我难道就是一个只能治人家伤风咳嗽的一生。”然后,转下一场关汉卿开始走向写戏的生涯。
打通西洋话剧和中国戏曲两脉,焦先生做出了富有开创意义的实践工作,迄今无人可以企及。而焦先生对中国戏曲那种发自身心的热爱和虚幻若谷的学习精神,更是至今让我感动。在谈到戏曲里以少胜多的艺术胜境时,他以京剧《拾玉镯》为例。
一个少年在一个少女家门前丢了一个玉镯,少女偷偷拾起,如此简单的情节,却足足演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演绎,将少女复杂的心情细致微妙的表现出来。焦先生说“比生活显得更真实。”他同时说:“戏曲抓住了某些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现象,突出其中的矛盾,突出本质,尽量反复渲染强调,这就和生活有距离。
这种距离,恰恰是观众需要的,而我们的话剧,有时既缺少从生活中提炼的东西,又不是抓到一个东西狠狠地强调。这些地方,就需要向戏曲学习。”
面对今天有些乱花迷眼的话剧舞台,注重外来形式、高科技灯光、奢华背景的热闹,越来越多,但真正沉潜下心来,让戏曲和话剧彼此营养,最终让话剧受益的努力和实践,焦先生仍然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这本《焦菊隐戏剧论文集》,虽然出版了已经三十余年,仍然值得我们重读并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