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万志的校长刘跃刚 我的盲流朋友刘跃

2018-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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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刘跃从周口来到我家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他是从颍河南岸下的车,颍河南岸是漯河通往皖地的大道,下了车有一华里便是西码头.西码头是颍河镇的大码头

刘跃从周口来到我家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他是从颍河南岸下的车,颍河南岸是漯河通往皖地的大道,下了车有一华里便是西码头。西码头是颍河镇的大码头,全部是机器船。刘跃说坐机器船很便宜,两毛钱,还不能买一个烧饼。他下了码头朝东走,到了镇政府门口开始打听,话刚一出口,卖水果的小贩们就争着给他介绍,目的是想向他推销香蕉和苹果。

那一天天气不是太好,直到十点多钟太阳还被阴云遮着。当然,所谓阴云并不是乌云,发白的那一种。没有风,空气有些闷。刘跃说颍河镇并不像我小说中写得那么美丽。河里除去几只渡船之外什么也没有,河水发乌,还散发着阵阵臭气。

我说我写的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河,那时候我才十几岁,颍河水清澈透底,两岸杨柳依依,河中的船队一队挨一队。那时候漯河、周口包括我们这个小镇都有航运站。十年前我去漯河万庄,漯河航运站早已不复存在,到处是白灰窑,一片狼烟动地。

刘跃不搞创作,更不爱读书。他说他只看我的小说。那一天,他走进我家放下水果脱下小大衣时对我说:“我在周口见到你的一本小说集,想买没买,知道你会送我一本的。”他话没说完已经坐进了沙发里,自个抽烟燃了,又突然站起来到厨房里给我老伴儿说话。

刘跃对我老伴儿说:“嫂子,你看我一来又让你麻烦了!”我的老伴儿不认字,更怕见人,平常只会一句话:“你们去堂屋说话,灶房里地方儿小。”当初我家一间灶房时她这么说,现在已是两间灶房而且又宽又大她还是这么说。

刘跃已有好几年未来过我家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我家还在东码头处住。那时候我家只有两间草房,出门就是颍河。那一次刘跃是夏天来的,我们躺在河堤上,凉风习习,蚊子被吹得无法咬人。刘跃说这地方儿是避暑胜地。他那时候还不是太瘦。不像现在,瘦得连骨头儿都显形了。我老伴说,若是走在大街上,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刘跃很苦地笑笑,说是这些年啥也没落,就落了一身让富人眼气的苗条身材。

与刘跃相识,纯属偶然。1972年我去新疆盲流,曾在伊犁半年。当时我住在孝仁哥家。孝仁叫刘孝仁,和我是一个镇上的。他家在西街住。他的姐姐是我母亲的干女儿。由于这层关系,孝仁哥待我如亲兄弟。那时候我还未去莫河林场伐木,只在伊犁窑厂打土坯。

攒了些钱后,就买辆破自行车卖冰棍,从伊犁市朝伊宁、察布查尔一带。当时在伊犁卖冰棍要凭证,我们这类黑户压根没权力到冰糕厂发冰棍,只能贩别人的。刘跃当时虽然也是盲流,但他的姐夫在伊犁工作,帮他弄了一个证,并给他特制了一个冰棍车,用白漆漆了,上写红色等线字:冰糕。

我每天准时在绿洲广场前的影剧院等他,见他满头大汗地推来了,就迎上去。他每天只能领到一千块,我用烟箱可以带走500。

冰棍是牛奶冰棍,刚出厂的,一排排很整齐 。他一五一十地过数,我一五一十地装箱。装好了,用塑料布将纸烟箱一密封,算是保冷了。这时候,我就卷一支莫合烟,燃着,再给他掏钱。他零售5分,发给我还是5分,一点儿不便宜。

不过我也不怕贵,水涨船高,我一块卖7分。天热时候,500块冰棍到了中午就卖光了。新疆人稀,几十里还不见村庄,渴了就吃冰棍,怎奈冰棍含糖,越吃越渴,最后只得喝渠水。支了车子,拨开渠水里漂浮的驴屎沫子,先洗一把脸,再掬着猛灌一阵那从天山上下来的雪水,能冰到脊梁沟儿。有一次我正喝得忘情。突见一条蛇朝我游来,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

那时候,刘跃大概还不到17岁,又小又瘦,一看就是豫东的老实小伙儿。他那时候很腼腆,有一次我去早了,他还领我到他姐姐家去过一趟。那是两间平房,他的姐丈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我去的时候屋内除去他的姐姐姐夫外,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我记得他的姐夫姓王,可能是个副科长。他第一眼看我时很警惕。其实他也是河南老乡,他的家距颍河镇只有二十几里路。那个漂亮姑娘一直只是给我个脊梁,直到我走时她才偷看我一眼。我发现她很好看,猜想她一定是刘跃的姐姐的婆妹妹。

一家养两个黑户,而且是在市内,又都能找到活干,可见刘跃的姐夫是个有本事的人。许多事情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意,尽管我和刘跃天天见面,但那时候我们还相互不知道姓名。我没问过他,他也从不问我。我们只知道是老乡,在“库里”是一个县里的人。就仅凭这些,互相就产生了信任的程度。

察布查尔放朝鲜彩片《卖花姑娘》时,曾经轰动一时,人多冰棍也快,为能多赚些钱,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决定将刘跃的一千块冰棍全部发走到察布查尔去卖。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第二天就把车子暂放在一个老乡家,然后单身一人到剧场门口等刘跃。等刘跃满头大汗来到后,我便向他说了想法,可能是我这个想法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听怔了一下,最后对我说:“你要早去早回,我还在这地方儿等你!”

伊犁距察布查尔四十华里,那时候伊犁大桥刚修了几个桥墩子,过河全凭渡船摆渡。因为水急,怕船失航,从这岸到彼岸拉了一根很粗的钢丝绳。钢丝绳上有一个很大的滑轮,随船滑动。船是机器船,很大,能上四轮拖拉机和十轮大卡。

双船对开,十几分钟一趟。过了河是通往察布查尔和佳克斯台的石子路,两岸全是白毛杨。因我走得快,四十华里只走了四个小时,十二点时赶到察布查尔。由于时间差,新疆的十二点只相当于内地的十点钟,所以也正是卖冰棍的好时候。

一千块冰棍,大约不到三个小时就卖光了。卖光之后,我就急忙朝伊宁赶。因为不能误刘跃明天一早去冰糕厂排队领冰棍。因为是空车,我走得又急又快,太阳还未落,我就赶到了伊犁河边。没想这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刘跃走了过来。

我原以为他是来接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没想见面之后,我看他脸色不是太好看,就问他怎么了?他语还没出口,泪水就流了出来。我一下明白了。为了他对我的信任,让他受了极大的委屈,让我也蒙受了极大的污辱。他的家人肯定是把我当成了骗子,而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无邪和刘跃的正确,所以泪水就禁不住流了出来。他哭着对我说:“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人!”

我只觉心头一热,泪水也模糊了双眼。从此,刘跃就离开了他姐姐家,跟着我混了起来。我们一同去伊犁北郊回民大队打土坯,然后又一同去莫合林场伐木,在深山老林中干了几个月后,又一同从新疆回到了库里。

我们都是1972年回到库里的。那年月,到处是农业学大寨。回到家后,上工、下工,一天到晚在大田里干活,相互很少联系。后来我参加了公社成立的宣传队,开始自编自演相声、山东快书什么的。再后来,就爱上了文学创作。

到了1978年,就在《安徽文学》上发表了处女作《杨林集的狗肉》。大概也就是那一年,我突然收到了刘跃的一封信。他说他在一个刊物上见到与我同名的人写的小说,问是不是我。然后他又自我介绍说,自从他从新疆回来后,就被抽到周口挖河。

当时周口沙颍河口修了一座大闸,成立了青年突击队,他是他们那个公社的突击队员。由于干得好,大闸修好后就被招了工,在县大修厂当翻砂工,很苦,一直干了好几年,去年结婚。妻子是县纱厂的挡车工,在纱厂有一间房,算是安了家。

妻子平常爱看杂志,也常听他讲在新疆的故事,自然我也是他所讲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所以,他的妻子也就记住了我的名字 。当她看到那本杂志时,就向他询问是不是他常说的那个人。他先是不信,后又专门到工厂阅览室看了看那篇小说,这才给我写了这封信。

我当时很高兴,很快就给他写了回信。从此,我们就开始了联系。有一次我去县文化馆参加文学创作会,还专程去纱厂看望了他。

县纱厂在北小关,过去这里是县高中,被改成了纱厂。厂房的天窗全是玻璃装的,一排排很整齐。刘跃家在纱厂前院左侧的宿舍区里。宿舍区的住房多是两间正房一间灶房,一户一门。只是刘跃夫妇还没资格捞到这种住房,住的是集体宿舍。

记得那是一座筒子楼,一家一间,走廊里堆放着煤球和杂物。刘跃家在三楼,最高层。他的妻子姓马,叫马明。名字很男性,但人很娇小。刘跃领我进屋时,她正在做饭。房角处有个小煤炉,炉上坐着一个不大的钢筋锅炉,不知里面煮什么,“咕咕嘟嘟”的正冒着热气。

煤炉旁除去一个红色塑料水桶,还有一张吃饭桌。那饭桌是折叠的,两用,上面有块木板,算是案板了。马明很腼腆地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又忙饭菜。刘跃给我倒了茶水,因房子太小,只能以床当椅。

几年不见,刘跃长高了一些,也胖了不少。刚才在厂门口接我时,使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由于是患难之交,之间没什么客套。他对我说:“在新疆当盲流时,做梦也不敢想当工人!虽然住房小些,但我知足!

”我羡慕地说:“你比我强呀!我现在还是一个老农民。”刘跃说:“你学会了写文章,前途无量!而我,今生今世也就是如此了!充其量就是将来能把住房换大一些!”记得刘跃说这话的时候,双目里充满了憧憬。实言讲,我当时真是从心里眼气他。人家不但吃上了商品粮,还当了集体工。夫妻二人一个月能挣八十多元。八十多元,相当于现在的近千元。而我当时干一天的工分才值八分钱,真是天上地下呀!

不想时局变化很快,自从我去刘跃家不久,农民分了责任田,再也不听队长吆喝上工了。业余时间多了,我创作更自由了。接下来几年,县纱厂倒闭,农机厂也倒闭。刘跃来信说为了生活,他只好与妻子又干上了卖冰棍的生营。刘跃说这真是二十年一个轮回呀!

刘跃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发别人制的冰糕卖,挣钱太少。他就想自己买一台制冷机,自己制冰棍朝外批发,只是一台制冷机需要近万元,他钱不够,问我能否帮他一把。想起当年在新疆的友谊,我满口答应借给他三千元。于是,他就一早赶到了我住的镇子。

虽然认识这么多年,县城距我住的镇子不到50华里,可刘跃那还是第一次来我家。与几年前相比,他显得消瘦了,脸上的孩子气早已脱尽,竟有了几多沧桑。他对我说纱厂和农机厂的土地已被卖掉,开发商要建小区,他们的集体宿舍已经扒掉,因为是公房,没任何补助。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租了两间民房,每月光房租费就要150元。国营大厂的下岗职工还有最低生活保障金,而他们当初所在的厂子是县办小厂,挂不上号。手里没本钱,做不了大生意,只能干些季节小买卖。

夏天发冰棍,冬天卖烤红薯。当年令人眼气的集体工早已沦为引车卖奖者流!说着他还苦笑了一下,自嘲地对我说:“现在就与当年在新疆当盲流差不多!”想起那次去他家听他说起要换大房的踌躇劲儿,心中禁不住有些替他悲哀。

遥想当年在周口大闸当民工时,他拼命干活,要求进步,目的是要跳龙门。后来终于跳了龙门,当上了令许多乡间青年眼气的工人阶级,可十多年工夫,竟成了无家可归的下岗者。命也,运也,真是不可测也!

为缓和压抑的气氛,我岔题问他马明现在还爱不爱文学了,他苦笑了一下,说:“她哪还有权力爱那个!现在我们两口子是全力以赴顾生活。但愿这次能将制冷机弄成,赚几个钱,先买两间房子再说。”我突然想起了他在新疆的姐姐,忙问道:“你姐姐现在怎么样?她能不能帮你几个?”刘跃长叹一声,望了我一眼,好一时才说:“她日子也不太好过。

噢,对了,那一年你去我姐姐家见到过一个姑娘,记得不?”我说记得,她很漂亮。刘跃又长叹一声,说:“我姐这一生就毁在她的手中!

”我吃惊地看了看刘跃,忙问道:“怎么回事儿?她不是你姐姐的小姑子吗?”刘跃点了一支烟,吸了吐了,说:“她要是我姐姐的小姑子倒好了!可惜她不是!她是我姐夫的表妹!不过呢,当时一个房里养我和她两个黑户,我姐夫还算不错。

让我卖冰棍,让她去一家鞋厂里干临时工。为了能让她的户口迁过去,姐夫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不想时间不久,她竟和我姐夫混在了一起。我们从新疆回来的第二年,我姐夫就与我姐姐离了婚,和她表妹成了亲。

我姐姐苦心巴力养活两个孩子,现在孩子大了,都成了家,却对他们母亲不是太好。姐姐原来也是工人,早已下岗,生活无着,亏我那姐夫还有些良心,每月给她二百元生活费。”我听完刘跃姐姐的遭遇,惊诧得许久没说话。这真是一万个没想到!人间沧桑,总不是以个人意志所转移。还是那句老话,运也,命也,不可测也!

刘跃这次来还我钱的。他说自从买了制冷机之后,赚了几个钱。可惜这是个季节活,天冷了就得停产。又加上现在大城市里食品工业发展快,什么“蒙牛”、“棒棒”、“思念”的冲击,小作坊生产已不行了。刘跃说自己生产出的老式冰棒眼下连小县城的人也不吃了,只好去乡下卖给农民。

他原打算将制冷机卖掉,可惜,由于机器老化,产品落后,已没人要了。当初一万多元买的机器,现在成了废品。万般无奈,他只好给人打工。先在一家皮革厂里干杂活,后来又去了一个私人老板那里重操旧业,当翻砂工。

那老板也是下岗工人,开始靠铸制蛋糕模子,后来又改为铸造暖气片发家。发了财,不忘哥们儿,贴告示专招过去县厂里的翻砂工,还受到上级的表扬和奖励。刘跃说这家伙很会投机,别光听他说的,对工人十分苛刻,比旧社会的资本家还坏!刘跃说他已打算辞职不干,准备二度闯新疆。

我不解地问:“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去新疆闯个啥?”

刘跃说:“这是逼的呀!在城里几十年,连个房子也没混上!马上小孩儿初中毕业,又要考高中,我怎能供得起?听说新疆有不少农场主,承包了好多土地,可以从他们手中二度承包。我思量着,只要有地种,不管赚钱多少,总不至于饿肚子!如果收成好,盖几间房子可能还盖得起。那样,赖好我总算有了个窝儿,心里踏实。”

我听着心酸,很同情地看着他,说:“既然你这样说,也好。新疆地广人稀,可能比在内地好混一些。”

刘跃长叹一声,许久了才说:“人呐,真是不可想!当年从新疆回来,拼着命想当工人!现在呢,才知道当初要不吃那个商品粮,老家肯定得分给我责任田!咱是农家出身,想想干啥都没种地安稳!这好,转了一圈儿我还得去新疆当雇用农民,连个正式的都没混上!唉!这一去,怕是我要老死新疆了!”

望着他那伤感的样子,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话能安慰他,只能默默地与他对坐着,陪着他伤感叹气。好一会儿,他恢复了常态,苦笑了笑,说:“你看你看,老朋友见面应该高兴,都怪我老说这些破事儿,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说着,从兜儿里掏出一沓儿钱,递给我说:“这是当初那三千块钱,早该还了,可老是攒不齐!你点点,点点!”

我急忙将他的手推开,真诚地对他说:“我早就给你说过,这钱我不要了!”

没想到刘跃却很坚决,将拿钱的手硬硬地挺在那里:“那不中,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拿着!”

我急中生智地说:“这样吧,权当这是你哥我送给你的路费!”

刘跃听了这话,很重地看我一眼,说:“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你救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我虽是个苦命人,可最怕人小瞧了!路费我已准备好了,你别担心!快拿着!”

万般无奈,我只好接下了那沓儿十元券……

这以后,我就和刘跃失去了联系。后来,我调到省城工作,就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我很想念他,也曾托当年在新疆落户的老盲流朋友打听过他,可一直没什么音信。真不知他拖家带口二次去西域的命运是好还是歹,只能暗暗为他祝福——可是,祝福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