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曹禺的评价 从曹禺的《北京人》到赖声川的《北京人》
5月19日晚7:30,由曹禺编剧、赖声川导演的三幕话剧《北京人》,在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设计的上海保利大剧院上演,票价不菲,1500个座位座无虚席,演出总时长达3小时45分钟。曹禺的几部戏剧,如《雷雨》的序幕尾声,《日出》的第三幕妓院,《原野》的第三幕黑林子,搬上舞台,都难免删改的命运。
这版《北京人》,可能是1949年以来第一个全剧复原的版本。导演赖声川忠于文本的小心翼翼,应该作为话剧舞台诠释大师级作品的典范。
赖声川导演的《北京人》演职人员合影
始于“雷雨”,造极于“北京人”——曹禺的“四大名剧”
复旦大学的严锋先生曾列出过一个“不必读书目”,这其中包括绝大多数从“五四”到1949年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因为“除了鲁迅、沈从文、老舍、张爱玲、曹禺等少数几位”,其他人的作品总体上比较幼稚,“作为一个苦命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严锋说的是冷暖自知的大实话。
我仅会在名单上添加诸如周作人、萧红、穆旦寥寥几个名字。尽管曾在“鲁郭茅巴老曹”的文学排行榜上叨陪末座,但若仅以艺术造诣来衡量,曹禺完全可以跃居榜首,与鲁迅、沈从文等量齐观。
“五四”诸子虽然大多受了西方文学影响,但散文、小说的创作也得益于传统的现代性转化,如果说鲁迅有《儒林外史》,沈从文有《史记》,张爱玲有《红楼梦》可以取径继承,现代戏剧完全是舶来品,故而曹禺的话剧创作在汉语世界里简直就是“一空依傍自铸伟词”。
《西厢记》《牡丹亭》曲牌中语言之华丽诗意自不必说,但如果话剧中的人物不说人话而是抒情腔地念起诗来,那真是比冯小刚的《夜宴》还要瘆得慌。田汉、郭沫若的话剧,都坐此病——中国的抒情传统在此反而成为了影响的负累。
曹禺的话剧,则是可以一字不改由演员自然而然地念出来的——底子是炉火纯青的现代口语,但剧本并非没有诗意,这份如玉生烟的形意圆融,是曹禺语言天赋的不可企及处。
他属于现代文学史上少数似乎天生就有文学才华的人,这类“自然天成”的作家还包括张爱玲、萧红、端木蕻良、路翎。这些人似乎没有所谓的发展,《金锁记》(写于张爱玲23岁)、《生死场》(写于萧红23岁)、《科尔沁旗草原》(写于端木蕻良21岁)、《财主底儿女们》(写于路翎20岁)就已属上乘之作。而从24岁出版第一本试笔之作结集《鸭子》的沈从文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出后来那位写了《边城》、《长河》、《烛虚》的作者。
《雷雨》是曹禺的第一部作品,讲述两个家庭的血缘纠葛和命运契阔,创作于1933年,剧作家23岁,不过是个清华大学的准毕业生。虽然他当时看过了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易卜生、奥尼尔的大量作品,而且《雷雨》与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作者本人所说:“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
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雷雨》中仍有着全然是曹禺和中国的质素。
这部在中国话剧发韧期显得过于鹤立鸡群的经典,从此成为了标高。尽管作者的艺术造诣不断进步,但《雷雨》的象征地位,是永难撼动了。此后直到作者30岁前,几部与《雷雨》同一级别的大作——《日出》《原野》《北京人》陆续诞生。曹禺不断地尝试着将奥尼尔那种搅动灵魂的刺痛内化隐伏,而出之于契诃夫式的平淡中见深邃的风格。
赖声川版《北京人》剧照
《北京人》也许吃亏在剧名略显平淡,不像《雷雨》《日出》《原野》象征意味浓郁,但艺术成就却是四部作品中最高的一部。它最有契诃夫的味道,几个细节的处理方式像极了《海鸥》(如剧中鸽子的意象和大少爷曾文清的自杀),但戏剧冲突远比平淡近自然的《海鸥》激烈,仍然是奥尼尔的灵魂纠结,还飘浮着一缕《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
作者对这些人物“责贬继之以抚爱”。剧中的曾家三代,互为悲剧的制造者,但又有非自己所能操控的不得已于其中。构建家族命运悲剧的“必然性”艺术是曹雪芹留给我们的遗产,写出《北京人》的曹禺是“必然性”艺术最优秀的继承者。
大师如何诠释大师——从人艺到赖声川的美学风格
在赖声川导演的《北京人》问世之前,中国观众看到的话剧《北京人》主要是北京人艺几代导演、演员排演的版本,其中夏淳导演,冯远征、王姬、罗历歌主演的1987年版和李六乙导演,王斑、张培、付瑶主演的2006年版较易找到。这些版本所用剧本,皆为删掉了“北京人”这一出场人物的修改本。在舞台语言技巧和形体动作风格上,可以看出人艺的一脉传统。只是在舞美设计上,不同导演有着不同的诠释。
作为北京人艺的“四大名导”之一,夏淳导演的《北京人》尽显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种老派的典雅。舞台上曾家旧宅的小花厅,恍惚是电视剧《围城》的某处公馆。若是习惯了那一年代的表演风格,倒是澹然可观。毕竟,评价北京人艺的话剧作品是极为困难的,自1949年后,中国观众的话剧审美,几乎就是由北京人艺塑造而成。
人艺有人艺的格调做派,也有人艺惯然的做作。他们仿佛“自由的自我艺术家”,举手投足戏味浓厚(仿佛遗传自中国戏曲中唱念做打的传统),浓厚到可以让年轻观众随时出戏。两个人的对话——毋宁说是抒情朗诵——可以不看着对方,齐齐盯着观众仿佛播报联欢晚会。
李六乙导演的2006年版,在舞美设计上进行了过于大胆的尝试。舞台上的小花厅宛若完全连着四合院内院。大概是想显出世家末日的荒凉,看上去阴森破败,人物游魂一样站得满院子东一个西一个。但这样为了突出象征性的舞台改动在生活真实上显得不近情理:不知道这家人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屋子不呆偏要站在露天院子里远远地说话,坐在院子石阶上读书。
其实在曹禺笔下这间屋子蓦一看“决不露一点寒伧模样”,“四通八达,盖得十分讲究”。面对舞台上义庄似的四合院,我们实在看不出“栋梁上往日金碧辉煌的痕迹”。
赖声川版《北京人》剧照
1954年出生于美国的赖声川,就读的是辅仁大学英语系,后进入美国伯克利大学戏剧艺术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1983年到台湾,任教于一所艺术学院,之后成立“表演工作坊”,从这里走出了金士杰、李立群、顾宝明等著名话剧演员。
赖声川年轻时,曹禺的作品在台湾尚是“禁书”,不存在文化交流影响的空间,所以对比人艺传统,赖声川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这种风格更适宜呈现生活语言的戏剧,并伴随着《暗恋桃花源》的热演而为年轻一代的观众接受适应。在百年戏剧作品中,《暗恋桃花源》的受众影响力,或可与《雷雨》《茶馆》相提并论。
赖声川导过《海鸥》,对契诃夫的呼吸领会有其独到之处:“我觉得我是少数非常理解契诃夫在干什么的。他做的革命,远远超过易卜生和斯特林堡。”契诃夫去掉了舞台上的戏剧冲突,只留下平淡的生活,因为“生活中我们不是每天谈恋爱和杀人。我们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吃饭和聊天,做无聊的事情”。赖声川版的《北京人》,可能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次用契诃夫的方式理解、追模剧作家初衷的努力。
契诃夫戏剧全集
在剧本的选择上,赖声川没有采用人艺删除了“北京人”的修改本,而是还原了初版设计,几乎未删减一句台词,还不着痕迹地设计了几个颇具喜感的桥段。这是极见功力的迎难而上。剧中“北京人”的形象,在几个关键环节起到了剧情转折和象征作用,删除后看似对主线剧情影响不大,但却削弱了剧本力度。
导演一部经典作品,忠于原著是沉稳自信的表现,只有大师才敢于不动作品还能获得自己所要的效果。我们终于看到剧作中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感”,日常生活化的情感,契诃夫式的喜感。
赖声川额外添给这部戏的,大概就是每一幕舞台颜色基调的嬗变:第一幕布景和人物衣着道具全为灰白,第二幕黑色,第三幕呈现正常的色彩。那个时代当然不会真有人衣裳鞋袜一袭缟素。这个“狂想”有其象征意味,但若牵强附会出什么思想隐喻,难免过分解读之讥。色调的变化带来感性直观的审美体验,仅念及此理由亦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