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美堂一家命运 【散文连载】慷慨寄长风 ——记司徒美堂(十)
司徒美堂推开罗斯福办公室的大门,罗斯福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他只是张开双臂做着拥抱的姿态,朗朗笑着道:“老朋友,欢迎你来看我。”
两个人随即握手。两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力量和暖流通过手掌传向全身。
司徒美堂望着罗斯福。这个男人西装笔挺,非常讲究。他是个坚毅、顽强、乐观有智慧的人,所有对一个最富魅力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他依旧那样儒雅而英俊,笑意盈盈的双眼,写满通透、善良与信念。可惜,上帝在开一个大玩笑,个子高拔的罗斯福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站不起来了。
早在1921年的8月,罗斯福带着家人在坎波贝洛岛休假时,一场林火燃烧起来。罗斯福奋力灭火以后,他被火烤得全身灼热燥烈,无奈之下就跳进海水借以消燥。却不曾想,在极度燥热中,在强烈的运动过后,人不能马上经受寒水的浸泡。罗斯福从休假地返回家时,全身疼痛、高烧不退。后来又发展到全身麻木。他患了脊髓灰质炎症,几乎要终生残疾。
从不向命运屈服的罗斯福开始寻找自救的办法。他从瘫倒在病床上动不了身的状态开始,他学着坐起来,并学着站立和行走。他感觉佐治亚的温泉让自己冰冻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有了血气。他硬是让自己摆脱了瘫痪的厄运。但他却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行走如风了。
司徒美堂坐定,罗斯福便问:“老朋友,找我来,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多少年来他们见面时罗斯福总会用这种关切的口吻对司徒美堂讲话。
罗斯福任安良堂的法律顾问长达十年。他总在尽力帮助司徒美堂他们打赢一场场诉讼官司。他对律师费从不计较。司徒美堂很信赖他,知道他有宽广胸襟,有良善心肠。这两个男人在长期的合作中已建立起深厚的兄弟般的友情。
这是1932年的2月的一天,司徒美堂是有要事来找罗斯福帮忙。此时的罗斯福已经是纽约州的州长。
司徒美堂向罗斯福细说缘由。话说中国国内上海,1932年1月28日,日本人悍然进攻我淞沪守军,并动用了枪炮、坦克,甚至飞机,“淞沪抗战”爆发。
我淞沪守军为蔡廷锴、蒋光鼐率领的19路军。这些将士英勇杀敌,绝不屈从日军威力。
1月底的上海,天降大雪,19路军壮士几乎没有棉衣,他们身着单衣、短裤露膝,在冰天雪地里作战。不仅如此,武器装备也不足。19路军的炮火力量比日军低了几个档次。日军肆意狂轰滥炸。
国内是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蒋介石几乎调动不开前来增援的兵力。19路军只能以血肉之躯顽强抗击着日军。后来,蒋介石在各方压力下,派张治中率领的嫡系部队第5师驰援上海。
松沪抗战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在声援,募捐的衣物和药品源源不断。居住上海的宋庆龄、何香凝等人在日以继夜组织募捐、组织抢救伤病员。上海的民众在制造土手榴弹支援正在作战的将士。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海外。
司徒美堂再也坐不住了。
他最难以承受的是外侮。这种愤怒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绝过的敏感。
2月初,他就在纽约召集安良堂干事会,在会上做出三项决定:以致公堂的名义呼吁支持坚守在上海的19路军;迅速成立洪门筹饷机构,发动募捐;组织华侨青年上街宣传抗日救亡运动。
他愤怒难忍。他知道,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国力强盛了,可胃口也大了。不远处,中华辽阔的版图令他们垂涎欲滴。他们认为懒惰、自私、怯懦、无自持力的中国人不配有这样的领土。他们侵华的野心在一天天膨胀起来。司徒美堂心想:我大中华若是亡于小日本之手,这岂不是奇天大辱?如今,有抗击日军的19路军不屈的将士,海外华侨必须要伸出援手。
在心底里,司徒美堂还有另一种恻隐,19路军这些将士多为粤籍,这些家乡子弟的一切,最让他揪心地牵挂。
海外的援助物资和钱款寄往国内。
美国纽约唐人街和其它街衢,到处可见华人宣传、声援的队伍。他们在街头宣传时,警察强行抓走了两名宣传队员,现正关押着。
罗斯福听完司徒美堂的这番讲述,脸色凝重。他立即拨通纽约警察局长的电话,要他马上放人。
罗斯福出于政治家的职业习惯,他对日本人不会说什么。但在美华人声援国内抗日勇士绝对无罪。作为一个秉持公道的人、当然也作为一州之长,他绝对不允许胡乱抓人。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十几年后,在他任美国总统期间,他将与日本人交锋。太平洋战争和珍珠港事件,让美日两国在二战中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一般在那里角逐着、噬咬着。
事情这么快就办妥,司徒美堂便起身告辞。这些日子,罗斯福正在紧张激烈的总统竞选中,司徒美堂不想再占用他太多时间。这时候还可以提前打个招呼,然后推开罗斯福办公室的大门;以后,若是他当选了总统,森严白宫,就不是那么容易见面了。应该说,罗斯福这次当选美国总统的胜算特别大。虽然华人仍然没有投票权,但华人是非常希望罗斯福竞选成功的。罗斯福的自由公正思想,那悲悯与善意,让接触过他的人尤其是华人是深深感动。
司徒美堂走出州政府,走到唐人街。他到一家茶馆喝茶,借以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他一个人沏茶,品咂,他要了一壶潮州凤凰单丛,茶水浅浅的琥珀色,喝一口,甘醇沁人。以前,在年轻的罗斯福只当律师的那段时间,若有事与他相商,会邀他到小茶馆喝茶聊事情。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岁月。
这是2月的冬天,寒冷砭骨,司徒美堂将布袍的袍襟向内里掖了掖。此时,他非常想回国一趟,去看那冰天雪地里鏖战的19路军的将士们。他嚯地起身。
4月初,司徒美堂率安良堂的另外几个兄弟带着美洲侨胞捐献的款项和物资返回国内。在这期间,5月5日,中日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签署了《淞沪停战协定》。交战双方停歇下来。
司徒美堂一行人来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
蔡廷锴将军派车接司徒美堂等人到上海的真如范庄军部。
在交谈中司徒美堂明显感觉到蔡将军对蒋介石的不满。司徒美堂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多年前的1920年他回过一次国,见到孙中山先生身边的蒋介石。
蒋介石一身戎装,年轻却有枭雄之气,当时深得孙先生器重,他先以孙先生学生自居。司徒美堂却觉得蒋介石看起来待人以礼,但那双机敏的眼睛里却有几分的狡狤。此人非笃诚淳厚之人,他是个有能耐的政客。司徒美堂心里对蒋不知怎么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判断。
当然,职业政治家不可能都是些道德至上论者,甚至,政治本身与阴谋、善变、投机有隐秘联系,这他承认。但是,司徒美堂率直坦诚的个人性格,使他更愿意与同样率直坦诚的人交往。当然,私心里,他更愿意同那些尊重他、甚至于是有求于他的人交往。
孙中山当年在美国一文不文,司徒美堂愿意施以援手。他交往的人,不在乎地位,只在乎平等。或者说,他更在乎对他的尊重。这可能是多年在异国生活、在白眼和欺凌中产生的一种极端的逆反心理吧。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去世以后,国民党内部无形中分成了左派和右派两大阵营。廖仲恺、何香凝、宋庆龄、邓演达等人是孙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的坚定执行者,而蒋介石则与之成为对立面。尤其1927年以后,蒋介石更是与党内左派交恶,与联共政策背离甚远。
司徒美堂无意于这些纷争,但他在倾向于与孙先生阵营中的左派更投契些。19路军蔡廷锴、蒋光鼐先生应该是左派阵营的,他们对蒋介石不满,不仅仅因为他们不是蒋的嫡系部队,还有对他的许多做法都有非议。
听着蔡将军的话,司徒美堂已经难掩自己的倾向性。在随后的日子,当蔡将军遭蒋介石排斥到美国看似旅游散心,实则政治避难时,司徒美堂都给了他相当隆重的欢迎和礼遇。接着,“西安事变”后的1937年6月29日杨虎城也到了美国,司徒美堂对他的安全也给予全力保护。他们一起相处一周,交谈甚洽,遂成莫逆之交。
这一切,早已隐隐透出日后司徒美堂弃国民党而选择共产党的必然性。
司徒美堂与蔡将军、蒋将军见过面后,又去探望19路军战士。这些黧黑、瘦削的粤籍子弟,许多人身受重伤,他们的腿上被弹片射中,森森白骨露出来。治疗的医院和人手都不够,司徒美堂禁不住双眼潸然。
5月16日,为19路军阵亡将士举行公祭,司徒美堂代表美洲华侨敬献花圈。
19路军的烈士后来魂归故里。现在广州水荫路上,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有19路军烈士陵园。在水荫路和先烈路交界之地,高耸着19路军的纪念碑。灰白色的花岗岩石上镌刻有宋子文题字的“碧血丹心”四个大字。那一切仿佛穿越苍穹,将永不干涸的热血与永恒镌铸起不灭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