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读音 《江湖儿女》:她变成了大哥也仍然是“王宝钏”
在看《江湖儿女》之前,有朋友给我发了贾樟柯的一段话:“感情丰富的人才能做大哥,他对人情特别懂,会处理问题,感情粗糙的人做不了大哥”。(《中国新闻周刊》贾樟柯采访)——铁骨柔情是也。
贾樟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特指情感与性别的联系,但情、男女和江湖大佬的养成则构成了这部影片串联过去二十年中国历史变迁的主要情节线索——贾樟柯一贯的作者风格。更重要的是,情与江湖欲望形成了某种黑色幽默式的对立。最终,有情的巧成了响当当的大佬,无情的斌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过去了。
但反讽的是,他们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欲望,因为他们的欲望仍然基于传统的男性和女性位置而构型——斌想要的是江湖地位和承认,一种想象中的王者男性气质,为了这个,他可以随时抛弃情,但这也并没有促成他的梦想;而成为大佬的巧尽管能力超强,纵横大同,踏实、有胆识、有智慧、有担当,但这却不是她想要的,就像电影一开始她对斌说的那样:我又不是江湖的。她只是祈求一段浪漫爱的实现,一辈子都在等。
从这个角度看,《江湖儿女》对男女欲望、性别身份有着“现实主义”的深刻体察,略有反讽,你几乎无法指出有什么问题。听说,许多观众,不管是青年还是中年,都在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这其中是否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性别批判呢?我感觉不仅没有,而且还有一种对传统性别位置深刻的认同,正是这一认同促成了整部电影的感伤主义氛围——一种由十八世纪启蒙自由主义延续至今的,男性“良心”知识分子特别钟爱的叙事风格传统。
怀乡式的感伤诗意风格贯穿于电影镜头、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和纪录片式的历史展演当中。丧失和失败是其中不变的主题。毋庸置疑,贾樟柯很懂得如何把个人故事融入到对中国当代历史(江湖)的纪录当中,尽管已经套路化,但不得不说他的镜头既诗意又抓人。
这部电影中最让我感慨的倒不是情节,而是如下两个场景,心里由衷的赞叹真他妈还是有两下子:一个是二勇哥葬礼上那段神来的拉丁舞;一个是三峡移民的场景。前者精确抓住了江湖中国最生动的场面,后者则唤起了我小时候的记忆。
94、95年左右,童年时代的我如何两次游三峡,在肮脏破旧的船上与来自大江南北的冷漠旅客共度三夜。从重庆朝天门到宜昌或武汉,船每到一个县城变停下,我们上岸吃着肮脏的小摊子,稍作游览;广播中的女声告诉我们三峡即将在二、三十年后沉入水底,变成遗址……还在童年的我第一次感到无可挽回的唏嘘。
同时,我还看到了电视上三峡移民的场景,从重庆到广东,我只觉得要永远的离开家乡,真残忍啊。今晚看到电影里茫然的移民面孔时,我泪目了。
然而抛弃电影最初唤起我们的情绪,需要进一步拆解和分析的问题是,隐藏在感伤主义背后的价值认同是什么?对男女的性别想象又是什么?是什么支撑起了导演本人所秉持的那种悲悯的氛围?
就像对中国江湖观察精准一样,电影也把江湖中的男男女女观察的很细致,每个人的梦想都与奇绚三峡和兴旺煤矿一样,最终在历史中灰飞烟灭——电影第一部分有一个诗意场景,也是首尾相应的一个场景,暗示了这一主题。巧扶着腿受伤的斌走在郊野,大全景拍摄了两个人和后面的山脉。
巧说,火山灰应该是最干净的,因为经过了高温烧灼。也就是说,梦想必然湮灭,只有湮灭的梦想才是最干净的。在这个故事中,斌和巧命运的神奇错位暗示了每个人欲望的失败。
斌感觉像许多中国普通男性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永远要活在幻梦里玻璃心男子。年轻时每个都想称王,在江湖有一番作为,梦想实现不了就是不信命,还期待着东山再起的一天,其实是一直要逃避现实,浑浑噩噩的过了一辈子。
另一个斌的镜像就是徐峥扮演的新疆男,在聊天中幻想自己完美的男性气质。导演对男性欲望、男性气质危机和他们的必然“悲剧”有深深的体认,做出了精准的黑色幽默式的自嘲式回应,仅从这点讲,他至少不是个民粹自大狂,而是个智商在线的文艺青年。
不过《江湖儿女》的情节暗示,这样不肯面对现实的男人,最终,一定还是会有一个女人无怨无悔地在背后垫背,而且这个女人还很不错。多年后,中风后的斌回到大同,他还得找到巧,因为心里认为,全大同只有巧不会嘲笑他。电影再次回到一开始那样的火山场景,仍然是巧推着双腿不变的斌,一步步扶着他慢慢站起来。当他再次能走的时候,也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正如我上面提到的,电影对女人的想象和塑造却则并未逃脱出无怨无悔苦守寒窑的传统套路。来看看巧一路走来的命运——一个超级有情有义的女人,本来只要做大哥的女人,不想混入江湖。但因为情字,她一步步被推上了江湖的路上:开枪顶罪,千里追夫,最终放弃别的可能性,在家乡大同占据了一方位置。
但她仍然是个传统的女人,要接纳远归败走的丈夫,做饭,伺候,保护,身兼妈妈、保姆、保护者等多重位置,尽管这些劳碌最终还是啥也换不来。
电影中间部分,出狱的巧游走四川、新疆,这段颇有些公路电影的意味,凝聚了最精彩的一部分情节。巧可以有一百种其他的生活方式,比如行骗江湖,闯荡天下;可以自己完成自己去新疆开店的梦想;可以有其他浪漫的遭遇;可以南下广东……但她最终还是听从了“心”/斌的暗示,回到了家园,真正成为了一位“王宝钏”。
这段闯荡的旅程结束于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巧在新疆境内的一个小站下车,黑幕中的小屋变成了某个魔幻式的城堡,她抬头仰望着天空中的飞行的UFO,为自己其他的可能性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就是导演眼中江湖儿女的命运,中国普通男女的命运。电影对这种命运报以暧昧的态度,即略自嘲但绝不相信有别的可能性。乍一看,三观特别正确,因为他确实报以无限的同情去再现欲望无可避免的丧失;但潜意识里,却又特别认同这种男人扶不起且梦想失落,女人不求回报守护的性别位置。
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成就了电影感伤主义式的氛围——在感伤主义的风格结构中,欲望失败和固守传统价值是不可或缺的两个元素。拥有软性的悲悯,却欠缺更犀利的质询,或是超越性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