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瑾锵锵三人行 “犯罪漂白专家”李玫瑾反思药家鑫案
因为一句被演绎成“弹琴杀人”的点评,犯罪心理学家李玫瑾陷入了巨大的舆论漩涡。公众的强烈不满让李玫瑾成为2011年被谩骂最多的公众人物之一,一度被网民讽刺为“著名犯罪漂白专家”。
编者按
用双手接住了从10楼坠落的2岁女童,自己的手臂却多处骨折——吴菊萍的义举令万千网友动容,“最美妈妈”的称号让她在2011年收获了最多的赞美。
一个是激起人们怒火的学者,一个是令人们感动的榜样,岁末,新闻观点对话这两个处于舆论焦点却遭遇截然相反的女性,透析这一年国人最真实的喜怒。
“他拿刀扎向这个女孩的时候,我认为他的动作是在他心里有委屈、在他有痛苦、在他有不甘的时候,却被摁在钢琴跟前弹琴的一个同样的动作。”——就是这句话让李玫瑾在药家鑫案中,站到了民间舆论的对立面。而8个月后,当湖北官员身中11刀自杀身亡的案件被媒体曝光时,再度开口的李玫瑾,依然没有站过来。
有人在微博上@李玫瑾说:“自打药家鑫案后,李玫瑾教授的头发白得厉害。”李玫瑾说:“头发白是因为我没染的缘故,跟这件事儿没关系。”
药案风波没影响到她的头发,但却改变了她的许多想法。
3月23日的阴差阳错
“通常对重大案件的点评都在法庭判决之后,那天我和央视记者都以为法庭会宣判,才安排了对药家鑫进行犯罪心理分析,没想到那天,阴差阳错。”李玫瑾说。
2011年3月23日上午,药家鑫案在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电视节目“新闻1 1栏目邀李玫瑾探讨该案”。为了点评这个案子,李玫瑾事先将一份20个问题的问卷请央视记者带到了西安,希望得到药家鑫本人的回答,作为分析点评的依据。
然而,23日当天法院并未宣判,但约好的直播却无法改期。现在回想起来,李玫瑾觉得,如果23日当天西安中院有了判决结果之后,自己的话再在电视中播出,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的局面——人们不必担心她的分析会影响判决结果。
与此同时,药家鑫答题的完整视频也因为文件太大无法及时传回,李玫瑾只能在演播室里看从西安发回的部分庭审录像。面对镜头,药家鑫回忆了自己多年来被父母严管练琴的痛苦经历。李玫瑾在事先设计问卷时,就曾对这样一个问题疑惑:“当你拿刀扎向女孩,两三刀时她就会有呻吟、惨叫,你为什么没有不忍?为什么不能停下手来?”看完这段视频后,主持人恰恰从问卷中挑出这个问题给了她:“您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刚才听了他对自己从小长大这个过程的回忆,您觉得您对这个问题会是什么样的解释?”
李玫瑾据此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并在后来的网络传播中被演绎为“把杀人当弹琴、当艺术”的说法。在公众看来,李玫瑾将药家鑫被逼练琴的苦闷经历和杀人行为联系起来,无疑是在为其开脱。持这种观点的不仅有群情激愤的网民,还有一些学者和媒体评论员,清华大学美学教授肖鹰就多次公开撰文,对李玫瑾的观点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
“人们发现我的观点总是处于民间情绪对立面”
“我后来也总在想,为什么?”好几次,李玫瑾都用这句话开头来回答记者的问题。
最初,她认为是电视直播中的那个问题太专业,有限的节目时间没能让她把自己的观点解释清楚;于是,她开始在自己的博客上做出回应,解释自己的判断是在试图分析药家鑫的行为动机,而非作案动机:“他是故意杀人,是恶性的故意杀人,作案动机很明确,就是要‘摆脱麻烦’,这一点没有争议,所以,我没必要花时间点评这一点。
我研究的是这种杀人手法的心理。”谈到此处,李玫瑾一边说一边连续上下挥动双手:“八刀,要持续十几秒,一个没有预谋、第一次杀人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在与主持人讨论中,她们曾用“这孩子”称呼药家鑫,这个称呼也引起了网友的反感。李玫瑾的解释是,对年轻的犯罪人她都习惯性地称之为“孩子”。她说,在调研中见到那些罪犯的时候,眼前常常浮现的是襁褓中的婴儿。但辩解无济于事,李玫瑾被网友们冠上了“著名犯罪漂白专家”的称号。
之前她在杨佳案、马加爵案和邱兴华案的评论也被网友们翻了出来,人们发现,她的观点总是处于民间情绪的对立面,譬如她认为马加爵的杀人行为“与贫穷无关、与歧视无关,应该对此血案负责的,不是社会而是马加爵本人。”
讨论渐渐脱离犯罪心理分析本身,质疑不断升级,有人在李玫瑾的博客上留言:“你是不是收了药家的钱?”她回应道:“你可以给我钱试试,看我会不会替你说话?”
在这个巨大的舆论漩涡里,李玫瑾和网友们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话语体系。李玫瑾反复解释自己做此判断的原因和依据,而对药案已经极其敏感的公众,则排斥任何有为药家鑫开脱嫌疑的言论。
当时,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也在电视节目中对这个案子做了评论,称药家鑫“长得就像杀人犯”、“名字就是杀人犯”、“跑到天涯海角把你满门抄斩才是严肃的法律”……这个显然更加荒诞的“面相姓名说”,却颇受人们追捧。
自己错在忽视了“可研究的东西不等于可宣传”
进一步反思之后,李玫瑾觉得自己错在忽视了“可研究的东西不等于可宣传”,这是她经常嘱咐学生的话。
李玫瑾的博客里转载了一篇美国电视剧《犯罪心理》的格言集锦,这部罪案题材的电视剧主要讲述犯罪心理学家通过分析犯罪行为,为凶手“画像”缉凶的故事。犯罪心理学的这个应用,对公众有极大的吸引力,但这恰是李玫瑾认为不适宜公开的。
李玫瑾的一名警察同行曾经应邀参加某电视节目,节目上有个女嘉宾讲述了自己停车等红灯时被抢劫的遭遇,认为这种事报警也没用;在现场的警察则提醒观众,应当报警,并指出了实际操作中可能的缉查方法。节目结束后,这名警察专门找到节目组,要求正式播出时删掉后面一段,因为一旦被劫匪看到,他们再次作案时就会避免这个疏漏。
李玫瑾特别愿意说的是犯罪心理学的另一项应用:犯罪预防。她认为,所有的犯罪都跟人的早年有关,“因此真正好的犯罪预防都是从未成年人做起的”。因此,李玫瑾的博客里有大量关于家庭教育的文章。
刚开始从事这项研究的时候,作为一个研究者,她接触到的罪犯都已落入法网:“我在看守所里见到他们,都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很老实,讲自己的‘苦难史’,特别可怜;后来我参与侦查工作,就看到他们有多坏了。”
人性的复杂就这样展现在她眼前:她看到药家鑫对张妙的冷酷,也看到他对母亲的爱;看到马加爵对室友的残忍,也看到他对家庭的深情;“但他们这种爱没能由此及彼,成为对大多数人的爱。”
“社会需要的是我的专业,不是我的名字”
李玫瑾是少有的持续对批评言论进行回应的公众人物。尽管身边的朋友都建议她“不要回应”,但李玫瑾不仅写了两篇回应肖鹰教授的博客文章,还写了一篇《写给所有对我粗口恶语的网民》以及一段回应中青报评论文章的短文。
当发现自己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李玫瑾一度“想着以后再也不在媒体上做评论了……”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改变了疏远媒体和公众的想法:“社会需要的是我的专业,不是我的名字。”
一个听过李玫瑾讲座的学生在笔记中写道:“……并不是网络传言中的马加爵因贫穷而杀人,因为室友中有两个比马加爵还贫困,有一室友更是马加爵的好友。PS:我被网络着实狠狠地骗了一把!”
4月22日,西安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药家鑫死刑;6月7日,药家鑫被执行死刑。药案尘埃落定,但李玫瑾并没有离开舆论的漩涡。8月底,另一个案子让李玫瑾再度开口。
湖北省公安县一名纪检官员身中11刀身亡,警方的调查结论为自杀,引起公众质疑。而李玫瑾在接受采访时对媒体表示,人在极度痛苦时,会选择几乎自虐的自杀方式,多刀自杀有可能完成。
李玫瑾的观点仍然与公众相反,反对和嘲讽她的帖子很快出现在各大网络论坛上。有趣的是,在同一篇报道中,还有另一名专家——法医学家、华东政法大学教授闵银龙,表达了和李玫瑾相同的观点,但几乎没有人对闵教授进行质疑。经过了药案风波的李玫瑾,这次一笑了之。
采访结束时,李玫瑾坚持让记者把单肩背的包改为斜挎,更加安全,并建议:“手机不要放在包里,要是包被抢了,还能打电话报警!”
记者手记
当怀疑渐渐
成为我们的
生活方式……
李玫瑾不是第一个被公众口水淹没的专家。“专家”这个词在网络语境中越来越具有讽刺意味,去年7月,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的一份调查结果显示,专家是“社会权威,值得信赖”;百度百科里还收录了“砖家”词条,“一说话就会引来一大片板砖的人。”
在这个观点和思想都日趋多元的社会里,为什么公众无法容纳一个学者的一家之言?
诚如事后李玫瑾自己的思考,假如她的点评在药案尘埃落定之后,才出现在公众面前,质疑的声浪也许就不会如此汹涌。大多数人的质疑并非在讨论痛苦的练琴经历是否可能导致强迫行为的出现,而在于李玫瑾的观点会不会影响到最终的判决。
药案被媒体曝光之后,传说中“×二代”背景,已经让公众的神经极为敏感——这种敏感也出现在李刚之子李启铭酒驾撞人案和李双江之子打人事件中。人们担心事件主角可能存在的特殊“背景”,会让法律绕道而行。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言论都被人们贴上标签,先划立场,再论对错;于是,孔庆东的“面相姓名说”赢得一片喝彩声,而李玫瑾的“强迫行为说”则遭遇漫天口水。与其说民众是在质疑李玫瑾,不如说他们是对我们的司法环境缺乏信任。
今年2月,新加坡联合早报刊登了中国问题专家郑永年撰写的《司法衰败、信任危机和中国的社会暴力化》一文,文中称“中国社会正在面临一场极其深刻的社会信任危机,有人已经把此称之为中国社会的‘全民不信任运动’。”
人们怀疑菜里的油出自地沟,怀疑倒地的老人可能讹诈,怀疑医生的药方虚开,怀疑统计数据注水,怀疑专家拿钱说话,怀疑校车事故的伤亡人数被瞒报……当怀疑渐渐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安全感日渐稀缺,异议就无法被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