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王立平 专访 | 王立平:我把所有才华都献给了《红楼梦》
今年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诞辰300周年,6月20日,山西歌舞剧院民族乐团的“追梦·红楼”民族管弦乐音乐会在山西大剧院举行。观众不仅能完整聆听87版电视剧《红楼梦》大型组曲,而且,能见到组曲作者——著名作曲家王立平。
王立平,国家一级作曲家,中国电影乐团艺术指导。多年来创作了《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牧羊曲》《少林寺》《大海啊,故乡》《驼铃》《说聊斋》等脍炙人口、经久不衰的歌曲,而他的作品中最为国人推崇的,恐怕就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全剧乐曲的创作了。
6月17日晚8点,当记者拨通王立平家里的座机,方才知晓,74岁的王老刚结束长途飞行,从美国回到北京。没来得及休息,就接起了记者的电话。当记者提到很喜欢《红楼梦》组曲时,王老说,他是用乐谱为世人重新演绎了《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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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视频:《枉凝眉》(红楼梦87版)
一朝入红楼,终生梦不醒
山西晚报:您曾说过,小时候读《红楼梦》读不下去,觉得都是些家长里短,没意思,后来又为什么会为一部自己不喜欢的小说去谱曲?
王立平:那时候小,才上初中,生活阅历不够,对书中奥妙之处不得要领,也不懂字里行间的审美情趣,有些诗词也只是从词面的意思去读,不能理解。等到后来,有了一定的生活积累,对社会有了一定的认识,经历了很多悲欢离合,特别是经历了“文革”之后,才发现,《红楼梦》里不仅有情结,有情趣,有深邃的思想性的东西,我深深地被书中人物背后透出的文化与思想感动了,动了将来要写一套《红楼梦》音乐的念头。
山西晚报:拍电视剧《红楼梦》是个大工程,您是怎么抓到为其作曲这个机遇的?
王立平:我认识一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音乐编剧,叫王之芙(现已过世),她常在电台里播放我的曲子,我们比较熟悉。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先生打算拍电视剧《红楼梦》,问我有没有兴趣写《红楼梦》的音乐,如果有,可以帮我递个话。我说有啊,我极有兴趣!她先生就是王扶林,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总导演。
很快,剧组就通知我去谈谈。谈什么呢?让我谈对《红楼梦》的理解,对《红楼梦》音乐的创作理念。这其实就是一次考试。我一谈就谈了半天,谈了三个问题:对《红楼梦》的认识,对电视剧《红楼梦》的理解,对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构想。
就在那时,我提出了“满腔惆怅,无限感慨”的音乐基调。这个惆怅和感慨,是作者曹雪芹的惆怅,是他笔下人物的惆怅,也是《红楼梦》电视剧制作者的惆怅,将来还要成为观看电视剧的观众们的惆怅。音乐是个桥梁,它应该是沟通曹雪芹笔下人物与今天的观众的桥梁,才能为今天的人们所理解和感动。
当时我什么也没准备,也没列提纲,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王扶林比我大10岁,我跟他说,咱们都处在红烧鲤鱼的中段,掐头去尾好年头没几年了,真正能干事的时间也就四五十岁这么几年,应该痛痛快快地过。我说这部戏一干好几年,咱们谁也别委屈了谁。
在合作的过程中,虽然也有过争论,但基本想法一致。所以,我能最后担任《红楼梦》的作曲,背后有导演王扶林极大的支持,这也是《红楼梦》音乐能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为了“曹雪芹词,王立平曲”,上刀山下火海,值了!
山西晚报:听说演员还没进剧组,您就先到了?
王立平:现在的电视剧,作曲是在戏拍完、看完样片后才写曲子。但当年剧组只有导演的时候,我就加入其中了。从头跟到尾,一待就是四年。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揣摩,去酝酿,去感受。演员还在培训的时候,我已经写出《序曲》《枉凝眉》等曲子。而且,当年每天开始拍摄的时候就先放《枉凝眉》,让大家进入到《红楼梦》时代。
山西晚报:您一共为《红楼梦》作了多少首曲子?
王立平:歌我写了十几首,乐曲就多了,写了很厚的一叠纸,《红楼梦》里所有的背景音乐都是我写的。那些音乐有欢快的,有悲哀的,有惆怅的,有伤感的,很多很多,我自己也数不清了。但没有一首是改编而来,全都是我创作的。
山西晚报:原著中关于音乐的描写,只有“轻敲檀板,款按银筝”“谱入管弦”等语,您要根据这寥寥数语谱曲,创作一定很难。
王立平:非常难。刚接下活儿的时候,我很兴奋,后来就有点后悔了,想打退堂鼓。
山西晚报:后悔什么?
王立平:感觉自己是造次了。《红楼梦》里,故事情节的发展脉络,书中有清楚的描述;谁说了什么话,明明白白;人物穿着的衣服、居住的房屋,屋内的陈列、道具等等,原著中也都有详尽的描写。唯独音乐,曹雪芹一个音符都没有写。我只能“无中生有”地去创造。今天说起来好像很容易,但对当初的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山西晚报:这个难题您是怎么克服的?
王立平:用什么音乐来表达什么情绪,我没有任何依据,我需要解味、品味、体味。这是一个理解的过程,这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发挥的过程,身心投入的过程。只有我自己理解透了,感动了,才能让别人理解、感动。所以,我用了大量的时间来读《红楼梦》的原著,一年多没有动笔,就是看书、想事。
我想,《红楼梦》音乐不光要好听,还得有思想,表达的感情要符合《红楼梦》的原意。十二支“红楼梦”的词,曹雪芹不是为音乐而写的,而我现在要为这些词谱曲,既要符合文字的规律,又要符合音乐的规律,这样,观众才能从中受到感染,引起共鸣,感受到曹雪芹的思想感情。那些词是非常细腻的,一字一句,甚至一个喟叹,都要通过音乐来表达出各不相同的惆怅。这实在是太难太难太难、太苦太苦太苦,但也实在太过瘾了!
山西晚报:写好曲子,请谁来唱,是不是也颇费周折?
王立平:对。关于请什么人演唱主题歌的问题,导演和剧组都很尊重我的想法。我想请个大家不熟悉的人演唱,导演组表示同意。后来有人说,当初他们很不理解,北京有这么多歌唱的名家,这么多专业的人士,外地也有名家,也有专业人士,而我却偏偏请了个外地的陈力,还是业余的。
我是这么想的,《红楼梦》的音乐应该是一种只属于《红楼梦》自己的、独特的、有如一种方言的、全新的音乐风格,没有人创作过这种风格的作品,更没有人演唱过这样的作品。而成熟、知名的歌唱家都已形成自己的演唱风格,让他们改变是很困难的。
我就选了陈力,她从汽修厂直接进入《红楼梦》剧组,一待就是三年。从读《红楼梦》开始,我帮她理解《红楼梦》和每一首歌曲,教她怎么用音乐塑造人物,她唱的每一个字、音,虚实、停顿、拖腔等等,都是一句一句、一点点精心设计出来的。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为了“曹雪芹词,王立平曲”,上刀山下火海,值了!
《红楼梦》组曲我倾尽全力
山西晚报:对于87版《红楼梦》的作曲您满意吗,现在回头去看,有没有不如意之处?
王立平:每首我都尽力了,不敢说都是最好,但没有一首是凑合的。我花了四年半的时间,每一首我都倾尽了全力,做到了极致。我没有遗憾。
山西晚报:《红楼梦》组曲与电视剧一同成为了经典,很多人也许记不住原著里的词,但通过哼唱曲子,他们记住了。现在一提《红楼梦》,人们还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您创作的旋律。这恐怕是您当年始料未及的吧?
王立平:如果说歌词要有两条腿才能跑出风采来,一条是词,一条是曲,那么《红楼梦》很可能靠一条腿来蹦,就是靠它的旋律也能蹦出名堂来。而最让我震惊的是,《枉凝眉》居然能进歌厅!这是我没敢想的事。当时写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把《红楼梦》写成流行曲吧,当时流行《虾球传》,很多人希望我把《红楼梦》也写成那样,到处传唱。
山西晚报:就像现在的广场舞曲、口水歌?
王立平:对。但《红楼梦》就是《红楼梦》,是一个何其大雅的东西,你不懂可以去提高自己,可以等待,等到提高了,认识了,再去喜欢它。所以,我没有迁就观众。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种雅基本体现了曹雪芹的原意,也没有因其文雅使人们远离,反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激发了人们的感情,引发了人们的共鸣,这大概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吧!
而且,听说现在很多孩子也喜欢87版《红楼梦》的曲子,他们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却也如此喜欢,这让我在意外的同时,感到十分欣喜。
山西晚报:《红楼梦》组曲在您的作品中是个什么位置?
王立平:它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是我目前所有作品中,经历的时间最长,付出的辛劳最多,历经的磨难最久,遭遇的困难最多的一部作品。我曾经开玩笑地说,它是我的“难产儿”,呵呵。
经典视频:《葬花吟》(红楼梦87版)
山西晚报:说到难产儿,据说您光是给《葬花吟》谱的曲子,就写了一年半?
王立平:是,写《葬花吟》我花的时间最长。一直写不出来,憋着。我几乎每天都在想,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过去,我们总觉得黛玉葬花,就是愁云密布、凄惨悲啼的,但我一遍一遍地读,越来越觉得不止这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没抓到。
我就想啊想,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哪是低头葬花呀,这是昂首问天!这是她向命运不公的呼喊与抗争!灵感突至,我想到了屈原的《天问》!我急忙把几位红学家请到家里请教。他们全都愣了,从来没人这么想过!不过,他们都认为,曹雪芹受屈原影响很深,我这样去理解《葬花吟》,他们很赞成,说:这就是一篇红学论文啊!我说:文章我早写好了,我的文章就是我的这首歌。
而最让我高兴的是,大家喜欢我的这种处理,这种理解,很多人说,《枉凝眉》就应该是这样唱的,《葬花吟》就应该是这样唱的……到现在我没听说有哪首歌大家觉得不好的。这真的是个奇迹。
山西晚报:是啊,所以对于20日在太原举办的《红楼梦》管弦乐音乐会,很多“红迷”们早就翘首以盼。您对这场音乐会有什么期待吗?
王立平:现在的社会很浮躁,人们在心理等各个方面都受到很多干扰,心不静。而解决问题的药方,就要去向文化中寻求解脱,才能从无知、愚昧、腐败中得到拯救。文化的缺失要用文化、传统、经典去医治自己,锻炼自己,提高自己。任何一个好的文化产品,都可以抚慰心灵,焕发生机,美化向往,让人从中得到愉悦,得到安慰,得到启迪,得到激励。所以,我希望有越来越多好的作品,不仅可以愉悦心灵,还能矫正人们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