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如与欧阳中石 《中国书法》:世纪回眸——吴玉如
吴玉如(1898—1982),名家琭,以字行。原籍安徽泾县茂林村,故早年以“茂林居士”为号,晚年自署迂叟。曾在天津南开学校就读,其辞章、诗词、文字训诂造诣极深。吴玉如先后执教南开大学、工商学院。工商学院改为津沽大学后,任中文系主任,1951年辞职赋闲,以授徒、鬻字、注释古籍、编撰《辞源》条目为生。
曾任天津市政协委员、中国书协名誉理事、天津市文联委员、天津市文史馆馆员。1982年去世后,“吴玉如先生遗墨展”在天津、北京相继开展;2014年,在南开大学内成立了“吴玉如艺术馆”;2018年4月,“好墨轻研——吴玉如诞辰百廿周年书法展”在天津美术馆举行。
值此吴玉如诞辰120周年之际,本刊特推出“吴玉如”专题。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是先哲的一句名言,习闻习见。吴玉如亦屡书之。然而自古至今能身体力行实践者,不知能有几人?《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评价一位人物,衡量其成就及贡献,首先要放在历史的环境下,做到知人论世,否则总会隔靴搔痒,失于空泛。我们评介吴玉如的诗词和书法,亦应作如是观。
吴玉如旧照
吴玉如在讲课
吴玉如与周恩来等同学合影
吴玉如与弟子们在一起
吴玉如与李鹤年、陈云君、韩嘉祥合影
吴玉如1898年农历四月十二日生于南京。其父吴彝年,字佑民。其母顾氏,为清末著名诗人顾云(字子朋,号石公)之女。吴玉如原籍安徽泾县,安徽尤其是皖南,山川毓秀、人杰地灵,是才子、学人辈出的地方,今天泾县建有“三吴纪念馆”。“三吴”指的是吴玉如、画家吴作人、北京大学教授吴组缃,三人同属泾县茂林人。
十岁的吴玉如随父到天津。取字“玉如”,用《老子》中“琭琭如玉”之意。吴玉如自幼酷嗜书法,五岁时始习字,六岁时,其祖父的一位朋友带了把扇子求书扇面。年幼的吴玉如趁大人寒暄之际,抄起笔来,在扇子上写下“姜太公钓鱼”几个字。
因不会写“姜”字,误写成“江”,父亲发现后一顿责骂,其祖父反而高兴地说道:“此我家宝马驹也。”或许自此时始,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一生钟情书法的种子。1963年,晚年的吴玉如回忆起这段往事还写了一首诗:
岁朝红染墨痕新,癸卯临为重六人。六岁涂鸦发祖笑,白头身世果何因。
吴玉如十二三岁时,写小楷、行书已具有相当功力。现存最早的墨迹是十三岁时为其母所书一帧小楷泥金扇面。字迹工整,布局匀称。用笔一丝不苟,其书法天赋已见端倪。
吴玉如 行书手札 1960年
1912年吴玉如入天津新学书院学习。因不满该校教育,翌年转入天津南开学校,与周恩来同班。在学期间由于品学兼优深受严范孙、张伯苓二位先生赏识和奖掖。老校友黄钰生在《早期的南开中学》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吴家琭,字玉如,晚年自号迂叟,与老同学通信仍用原名。
善文牍,在南开大学曾任教。张伯苓当参政会副议长时,任秘书。多吟咏,近宋人。善书法,追踪二王,近年才被认为书法第一流。他是早年南开学校中的一个奇才、偏才。”
今天的“天津市南开中学”大门牌匾就是吴玉如题写的,十分庄重,取北魏风格而加以行书笔意。吴玉如少年时已具傲岸放达之性格。当年曾有《自题小像》七绝两首,器宇轩昂,其中一首:
何来小子太颠狂,把笔不曾顾四方。识得读书真理在,轻他南面不为王。
也正是这“识得读书真理在”的思想,引导吴玉如度过了八十五个春秋。
吴玉如 行书七言联 1957年
说起吴玉如,不能不提到马忠骏老人。
马忠骏,字荩卿,辽宁省海城人。20世纪初,是东北政坛的显赫人物。由于吴玉如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办事踏实认真,深得马忠骏的赏识。
1925年,马忠骏辞职寓居,营造遁园(今哈尔滨马家花园),广交鸿儒文士,以诗酒自娱,遁园中文人雅士咸集,成为哈尔滨的文化沙龙。吴玉如在文化氛围浓郁的遁园之中,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施展。
吴玉如是马忠骏组织的“松滨诗社”的重要成员。诗界文坛耆宿如陈浏、成多禄、钟广生、张朝墉等均为诗社成员。“松滨诗社”每月都有雅集,其中陈浏与吴玉如唱和最多。成多禄除擅长诗词外还精于书法,与以书法见长的吴玉如结为忘年之交。
成多禄,字竹山,号澹堪,与宋小濂、徐鼐霖,称为“吉林三杰”。今吉林长春成立有成多禄研究会。钟广生,字懋庵,号半园老人,长吴玉如二十岁,则以平辈人视之,曾谓吴玉如:“吾又获交一文士矣。”在《遁园杂俎·诗集》中,赵孚有诗盛赞当时的吴玉如:“不必云山更卜居,此间真似野人庐。欲将垂叟千言赋,为写狂僧一笔书。诗思清泉参苦茗,风情雪藕间冰蔬。同来携手谁年少?惟有泾川吴玉如。”
马忠骏在周围荟萃的众多人才中,对吴玉如倍加器重与青睐,并聘请其为家庭教师,教授其子女古文、诗词和书法。吴玉如在遁园成为备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后来,连马忠骏的夫人韩素(冷艳)也成了吴玉如的学生。陈浏曾见到吴玉如给马家子女上课的情况时有诗写道:“一客端坐授书史,执经侍立多名姝。
”(《遁园杂俎·诗集》卷一)由于做马家家庭教师的缘故,后来,吴玉如的学生、马忠骏的九女儿马淑蕴走进了他的情感世界。经马忠骏的赞同,马淑蕴嫁给吴玉如当继室,足见马忠骏对吴玉如的欣赏。直至晚年,吴玉如还念念不忘感遇之恩,尝言:“一受人施,当终身不忘,否则,今后生也何托?”
吴玉如 楷书论书札 1975年
吴玉如在哈尔滨生活的这段时期是他人生最精彩得意的时期,二十一岁时所临写的王羲之《兰亭集序》册页是目前发现最为完整的早年书作。每字用笔中规中矩,形神兼备,透出了吴玉如对古人用笔的彻悟,就是到了中晚年,吴玉如的楷书、行书中,仍然带着早年刻苦临写《兰亭》的踪迹。
二十五岁的吴玉如,其楷书已经相当成熟,他的小楷《题马氏园林五律十二首》,以马氏园林二十四景中的十二个重点景点为题,各赋诗一首,按顺序抄录在册页上,字字珠玑,足以令人叹服。这十二首诗已经收录于《吴玉如诗文辑存》,真迹珍藏于吴玉如艺术馆。
1930年,当时的东三省铁路公司理事长兼督办莫德惠赴莫斯科参加中苏谈判,吴玉如与中东铁路公司监事会监事、哈尔滨公议会议员刘泽荣作为成员,参加了这次前后历时一年有余的谈判。那时,苏联生活物资极度缺乏,日常用品供应实行配给制。
在极寒的天气条件下,吃穿都成了大问题,吴玉如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饥寒交迫的考验。原配夫人富察氏仳离,爱妻卢琴姮早逝,吴玉如身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交往渐疏,多以书法遣日,临写了小楷《乐毅论》《黄庭经》,草书《离骚》,还创作了大量诗篇,以寄托对亲人和朋友的思念,已出版的《离骚》《乐毅论》《黄庭经》即为那时所书。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苏铁路问题谈判中断,吴玉如返回哈尔滨。翌年吴玉如在马忠骏夫人韩素的撮合下与马忠骏的九女儿马淑蕴结为连理。由于战乱,吴玉如匆匆率家眷入关避难,其全部家产顷刻间也化为乌有,多年倾心收藏的万余卷图书、碑帖也毁于兵燹。
1933年,吴玉如回到天津,离别天津十七年,有“一别沽上十七年”诗稿留存。此时的吴玉如,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战乱中求得衣食,谈何容易。吴玉如心情复杂,又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雄睨岂无振翮心,掉头耻向公卿揖”,无奈之下,他选择了人生中第一次“南游”。
1933至1935的三年中,吴玉如的足迹遍布济南、上海、杭州等地,以文会友,鬻字卖文,兼教家馆,勉强度日。这期间,他留下了大量诗词手稿。
吴玉如 楷书自作诗中堂 1979年
在经历了近三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吴玉如迎来了事业上的曙光。1936年,张伯苓得知吴玉如已返津,即聘请并函准返母校任南开大学商学院教师兼经济研究所秘书。全家搬入南开大学校内西柏村。暑假后任文学院大一国文教师。现在南开大学进门树立的张伯苓先生制定的“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八字校训,就出自吴玉如手笔。南开大学内的“范孙楼”“伯苓楼”也是吴玉如的手泽。
吴玉如讲授公文写作,后破格担任文学院中文教师。当时张伯苓校长的两个得力助手是吴玉如和黄钰生,黄担任南开大学秘书长。吴玉如的授课方式极其独特,除了将当时流行的“等因、奉此”之类相当空泛、乏味、简单的套语填充进“史、汉、论、孟”等内容外,他还口述故事,让学生写成小文,自己则不惮烦琐地逐字逐句批改,加上他那独具“二王”意蕴的秀美字迹,同学们都舍不得丢弃。
一个学期下来,选修课由开班时只有五六个人报名,至期末五六十人的教室里已座无虚席。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国事日非,风雨如晦。看到天津城市满目疮痍,吴玉如作《馀秽恶》一首:
城市馀秽恶,郭外顷压轴。可怜贫家儿,瞪视如宝簏。北风刮肌肤,灰尘填面目。爬剔似捡金,人狗争一簇。腥臭甘如饴,出入谁顾腹。一匊赤子心,洁白无惭恧。试看朱门中,肠肥饱粱肉。
不久南开大学奉教育部之命与清华、北大南徙合组西南联合大学,吴玉如当时未能随校南迁。
吴玉如 楷书钱安道诗游烂柯山扇面 1964年
吴玉如 行书论书扇面 1973年
从重庆返津后,吴玉如深居简出。还住在马场道老武官胡同十二号一幢西式平房老宅内(今照耀里小区)。因在重庆参政会常用“吴家琭”一名,回津后怕被日本人发现惹来麻烦,故以其字“吴玉如”为用,从此以字行世。
经当时任天津志达中学教务主任的朱经畬介绍,吴玉如任志达中学高中国文教员。除此之外也教家馆,借以糊口。一些在伪政权做事的人,纷纷来找吴玉如,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都被他严词拒绝。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侵略军对沦陷区加紧压榨掠夺,经济萧条,民生凋敝,吴玉如的生活日益困窘。
一些学生想在经济上支援吴玉如,但吴玉如性情执拗,不肯受“无功之禄”。于是学生们出谋献策,建议吴玉如举办书法展览会,展品标价出售,这样也可有笔收入,维持一时生计。
吴玉如同意了这个意见,经过几个月的准备,1942年秋,就在天津永安饭店(今新闻图片社),举行了一次为期两周的个人书法展览会。展品共三百余件,真、草、隶、篆、行诸体皆备,大有擘窠,小有蝇头。参观展览的人熙熙攘攘,十分拥挤。在那样民生穷蹙、社会动荡的日子里,能有那么多人去参观书法展览,实在是出人意料。
在这以前近十年中,吴玉如的行书由苏轼、赵孟頫转向李北海、米芾,进而学习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诸家临摹《兰亭序》,尤其对《麓山寺》《法华寺》《方圆庵记》《圣教序》用功最勤,小楷多用功于《黄庭经》《乐毅论》《洛神赋十三行》;正楷除宗《龙藏寺》《夫子庙堂碑》之外,对北碑《崔敬邕墓志》《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尤其是《元略墓志》用功最多,现存的半通《元略墓志》就是此时的作品;草书对孙过庭《书谱》推崇备至;篆隶,上自《散氏盘铭》《毛公鼎》,中及汉隶,下至邓石如、赵之谦,皆有所临摹,书法日臻成熟。
著名画家陈少梅、冯忠莲夫妇看了展览,不胜服膺,这也是陈少梅与吴玉如定交之始。后来冯忠莲还拜吴玉如为师,学习古文和书法。
这次展览是吴玉如生前唯一的一次书展,直到1982年他去世后,才在天津、北京陆续举行了“吴玉如先生遗墨展”及纪念吴玉如诞辰百廿周年“好墨轻研——吴玉如书法展”,遗憾的是吴玉如不能亲睹了。抗战期间,吴玉如全凭舌耘笔耕,赡老抚幼,家里除去藏书,典卖殆尽。
吴玉如 草书自作诗中堂 1979年
1945年抗战胜利后,吴玉如受聘于天津工商学院国文系。吴玉如在天津工商学院国文系任教,并延请裴学海授训诂,寿石工、俞平伯授诗词,华粹深授戏曲,此皆一代知名学者。后来,天津工商学院经教育部正式批文改为津沽大学,吴玉如任国文系主任。
1951年,吴玉如因与校方某负责人发生龃龉,一气之下,决然辞职。“合则留,不合则去”是吴玉如一生最磊落的态度。自此年始,刚过天命之年的吴玉如就以“迂叟”为号,并作《吴迂》绝句以言隐退之意:“吴迂莫认作倪迂,能学倪迂似不迂。
貌得倪迂迂可笑,能从神入便非迂。”全诗二十八个字,竟用了七个“迂”字,韵脚通押“迂”字,在诗歌中,这种体式称之为“独木桥”式,也暗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之意。
之后几年,吴玉如以授徒鬻字自给,其间也曾为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校勘古籍。值得庆幸的是,自1951年起吴玉如便赋闲家中。这是不是如同西晋时的张季鹰,见秋风起的莼鲈之思,看到某些预兆。
1961年,张伯苓夫人病逝,吴玉如为张伯苓夫妇合坿撰写碑文并书丹。文辞书法俱臻化境,采用北魏的结体和用笔,但洗汰了魏碑中的鲁莽灭裂之气。但令人遗憾的是,原碑已毁,只有拓片存世了。
吴玉如 行书七言联 1980年
吴玉如同朱启钤、周叔弢、章士钊、林志钧、顾随、严孟群、张学铭、黄琪翔、叶圣陶、俞平伯、张伯驹等多有交往,并有诗唱和。俞平伯撰有“欣处可欣留客住,晚来非晚借灯明”一联,并请吴玉如书之。吴玉如用章草体书写,并将其中“欣处可欣留客住”改为“欣处即欣留客住”,俞平伯见到后十分欣赏,给叶圣陶的信中曾提及此事:“顷承吴老赐联。
笔法苍劲佳作也。原句‘可欣’却写作‘即欣’更觉苍劲,似接近陶诗,比弟原作为佳,为我俚言生色多矣。”(《俞平伯年谱》)俞平伯将此联装裱后,一直挂在书房内。孤桐老人章士钊写给吴玉如的诗中有“泾县吴夫子,佳书胜倦翁”来盛赞吴玉如书法。倦翁即包世臣,安徽人,著《艺舟双楫》。
围棋是吴玉如的业余爱好,围棋国手刘棣怀(陈祖德、吴淞笙的老师)、过旭初、过惕生等人与吴玉如过从甚密,时来吴家切磋棋艺。好像吴先生棋艺不太高明,但好胜心极强,这也表现出吴玉如性格的一个侧面。
爱国实业家宋棐卿与吴玉如同庚,吴玉如很欣赏宋棐卿的实业救国精神,二人颇多交往。宋棐卿曾请吴玉如代撰《诫子箴》勉励其子弟。其言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虎之人悖,言不圣陋。作钱之虏,不如贫窭。放利而行,圣人不取。富而为仁,人胡为瞋。广厦万间,庸独庇身。杜陵布衣,稷契志希。汝曹小子,心识莫违。”
吴玉如 楷书黄庭经册(局部) 1930年
吴玉如一生寝馈于传统文化和道德之中,而且被这种文化所“化”。可是这种文化和道德日益式微而日渐消亡,这正是吴玉如的悲情。对于简化汉字,吴玉如极其反对,为之伤心,为之痛哭。他曾有诗句:“文字国之魂,魂亡生所寄。
”尤其是1974年,吴玉如见到《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愈加痛心不已,大声疾呼:“生为华夏人,应重己文字。毋为败家子,摧毁等儿戏。”“上下五千年,多少歌哭事,一一文字书,何可逐废黜。”吴玉如还写下七绝《书愤》:“海王星数数冥王,冥想星河无竟疆。文字汉唐才几日,眇予何事哭兴亡。”幸而这批简化字不久就废除了,没有造成很大的混乱。“眇予”的吴玉如也只能长歌当哭来捍卫祖国的文字。
中国戏院重新整修那年,吴玉如题写了“中国戏院”四个大字,十分雄健,有李北海神韵,但当时天津主管文化的某领导看后,提出请吴玉如改写为简化字,还跑到吴老家里当面强调。吴玉如十分气愤,说了一句:“你去找工人阶级书法家去写吧!”随后,闭目假睡,使这位领导碰了一鼻子灰。更有意思的是,凡是来信,如用简化字,无论事大事小,事急事缓,他一概不开封。有问其缘故者,吴老将信扔在一旁噘着嘴说:“我不认得这些字!”
吴玉如 行书离骚册(部分) 1930年
吴玉如是一位卓越的书法家,经几十年博览、勤习、钻研,融会诸家风格,取唐、宋、元、明、清各朝名家之长,而又以“二王”(羲之、献之)为依归,形成了端丽秀劲、遒健豪放、空灵飘逸的独特书风。隶、楷、行、草、篆无不精能。其小楷,放大后可作为大字帖临摹,可见功力精湛。吴玉如的行草和小楷,在四体书中造诣最高,善取历代名家之长而化为己用,能在穿好扇骨的凹凸不平的扇面上悬腕写大草而无一败笔。
吴玉如有首写给启功的五言古诗谈到自己学书法的经历:“忆我十二三,读书苦羸弱。书喜苏长公,涂抹未脱俗。弱冠困衣食,何暇事磨琢。惟性之所耽,昼失夜把握。如此年复年,三十乃稍觉。一艺果得之,非徒塑雕酷。能出真精神,天机外人欲。
皮毛众可袭,真气不可夺。秋悟寒潭清,春领朝阳沐。倘不能是豁,岑楼空企足。”吴玉如还一贯主张:“作文、作诗、作词、作字,皆须胸中一尘不滓,清气盎然。否则,纵有十分功夫,终难超凡脱俗。但此清灵之气又从何来?天赋固有,学养尤要。”吴玉如的书法出神入化,超凡脱俗也正是他一生追求并领悟了历代书法名家“真气”的结果。
在诗歌创作上,吴玉如极具才情,这在《吴玉如诗文辑存》中多有印证。“国家不幸诗家幸”,细绎吴玉如的诗作,就会发现,越是在社会动荡的年月,其诗词越多。宋朝杨万里跋陆游《剑南诗稿》有一句诗“尽拾灵均怨句新”,移用在吴玉如身上,我想是再合适不过了。
吴玉如胸中那种回肠荡气的沉郁、忧国忧民的感慨都充分地以诗词表现了出来。吴玉如1933年所作:“燕尘重踏旧纷华,住近红墙识帝家。点检兴亡三百载,宫门老柏有栖鸦。”当年沧趣老人陈宝琛见到此诗赞为同光以来罕见之作。
但吴玉如写诗的习惯是想到就写,随意拿一张纸片记下来,然后反复修改直至定稿。写作态度十分认真严谨,一旦满意,便随意掷下,没有留稿的习惯。正如他自己所云“传世之想,不敢内热”。
人能脱俗,诗味自清;笔参造化,书能入神。吴玉如的书法和诗作,正是他的高尚人格的写照。
晚年的吴玉如,静穆如古刹老僧,似入“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之境。尤其八十岁以后,其书法也为之大变,瞬间由风恬日融水流花放一卷春和景明,转为石破天惊山倒海立不啻气象万千。吴玉如送我最后一幅字是八十五岁入住医院前一周写的“有悟则有所成”条幅。
此幅虽仅六个字,但消息多方,性情不一,或有绝岸颓峰之势,或存临危据槁之险,全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已臻出神入化之境矣。(作者系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天津师范大学教授,本文刊载于2018年第9期《中国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