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张琳 张一兵:一个被删除的哲学文本存在
内容提要:1924年,前苏联哲学家德波林在看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后,写下了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其中,德波林已经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是历史性,这使他的思想超越了原来的哲学唯物主义构架,可是这篇论文后来在他出版的《哲学与政治》文集中被全部删除。本文讨论了这一删除事件及其历史性的学术影响。
关 键 词:德波林 《马克思主义与历史》 马克思主义哲学 历史性
德波林是与列宁同时代的一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他是普列汉诺夫的忠实学生,在20世纪初俄国的复杂政治斗争中,德波林错误地站在了孟什维克的立场上。但是,在发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场“物理学危机”中,他与普列汉诺夫、列宁共同批判了在俄国马克思主义内部滋生起来的马赫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写下了许多保卫唯物主义的论战性的文章。
虽然,列宁去世后的30年代,德波林也一度遭受了斯大林教条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但他仍然完成了大量论文和学术论著,成为苏联学术界早期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学者①。
他的大部分论文收录于他1961年出版的文集《哲学与政治》一书中②。笔者认为,对德波林哲学思想的研究,也是俄国和前苏联哲学史极为重要的一环。可是,长期以来,关于德波林的研究却被我们严重忽略了。在这里,我们只是重点关注一下德波林在1924年写下的多篇论文遭遇的文本删除事件。
1924年,是德波林在学术上异常活跃的一年。我们也知道,这一年发生了许多重大的事件。一是列宁去世,二是由梁赞诺夫编辑整理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的第一卷第一篇“费尔巴哈”,第一次以俄文发表在《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1卷上。
我们看到,也是在这一年,德波林在《在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下》杂志的第1期和第2期上发表了题为《战斗唯物主义者列宁》一文。在这篇文章中,德波林的思想仍然同质于十年前的哲学唯物主义的立场。可是,不久他在同一个杂志上公开发表了另一篇名为《列宁与现时代》的文章。
我注意到,《列宁与现时代》一文的第二小节名为“马克思主义与历史”③。也是在这里,我发现德波林已经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即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新世界观的特点“它主要是面向历史的”④。
这是一个全新的提法。这种观点的提出,其最大的可能性是作为党的重要理论家,德波林已经看到了梁赞诺夫整理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手稿,所以,他敏锐地体悟到了马克思恩格斯新世界观的真正的革命性质。
这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新的认识,与长期以来第二国际和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对其传统的诠释有着极大的异质性。我认为,对于德波林的哲学思想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逻辑断裂。显而易见,德波林自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由于特殊的意识形态强制,后来他又坚决地重新遮蔽了这一发现。1961年《哲学与政治》一书中的文本删除,就是这种意识形态质询的直接结果。
在1961年德波林公开出版的重要学术文集《哲学与政治》一书中,《思想家列宁》一书中的三篇文献只收入了第一、第三篇,这两篇文献也经过一定的删改,而第二篇《列宁与现时代》则被全部删除⑤。我认为,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文本事件,实质上这是试图擦掉一段重要的曾经在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思想的历史存在。
这种意识形态的擦除,有意遮蔽了在苏联学术界已经在场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创立科学世界观的真正本质,这必然导致后来整个前苏东国家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整体认识水平下降和低水准重复,也为斯大林教条主义教科书体系的意识形态布展提供了必需的可能性思想条件。
在此,我们重新构境这一奇异的意识形态文本事件,恢复一段真实存在过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的文本实在,由此真正历史地、全面地确认列宁“伯尔尼笔记”的学术思想史地位。
一、意识形态文饰式的删改和文本伪像制作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收入《哲学与政治》一书的两篇文献被删改的情况。《战斗唯物主义者列宁》,其中有两处被删改;一处是文中的一个边注,内容涉及对列宁和普列汉诺夫的评价。这个注释原来是说明列宁与普列汉诺夫对费尔巴哈的评价问题,原文中说到了以下两个要点:第一点是明了列宁是普列汉诺夫的学生这一事实:
列宁在哲学方面是普列汉诺夫的“学生”,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说过。不过列宁求教于普列汉诺夫这件事,并不妨碍列宁独立处理一系列的问题,而且在某些重大之点上纠正了普列汉诺夫的看法。从一定的意义上说,这两位思想家是互相补充的。⑥
这句基本上是事实的话被全部删除了。因为,在意识形态话语构境中,布尔什维克的列宁怎么能是孟什维克者的学生呢?真理如何与谬误“互相补充”呢?在斯大林1931年对德波林学派的批判中,“抬高普列汉诺夫在哲学发展史上的地位”,贬低列宁的思想史地位正是其主要罪状之一。
斯大林在与红色教授学院党支部的谈话中,明确指出:“应当揭露普列汉诺夫,揭露他的哲学观点,他历来对列宁采取傲慢的态度”。特别是普列汉诺夫对待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的态度⑦。
显然,为了意识形态的同一性,维护列宁的至上形象是重要的,所以,人们不能提及他曾经是普列汉诺夫的学生这一发生过的事情。不尊重历史,或者随意篡改历史,这是斯大林教条主义式的强制性的意识形态话语的重要文饰方式。
还要顺带说明一点,德波林文中所说的列宁对普列汉诺夫看法的“纠正”一事,实际上是不准确的。德波林提到的这一思想事件是:普列汉诺夫在1908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一书中,批评费尔巴哈并不了解马克思的“实践批判的活动”;而列宁在1909年出版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则认为,费尔巴哈与马克思恩格斯一样,在认识论上关注实践,并将“人类实践的总和当作认识论的基础”。
而后来普列汉诺夫于1915年发表的《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一文中,则赞同了列宁的观点。我还注意到,在这篇文章中德波林干脆说:“列宁与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一样,首先强调指出必须以人类实践的总和作为认识论的基础”⑧。
其实,在对费尔巴哈关于实践问题的看法上,普列汉诺夫原先所持的观点是正确的,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认的那样,因为,哲学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所说的实践,只是人们抽象的自然存在和情感关系,他并不了解作为革命的批判的社会历史实践的意义。德波林的这一说法显然是为了讨好那个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大他者。
第二点是分别对列宁与普列汉诺夫进行思想史定位,当时德波林的说法为:“普列汉诺夫首先是一位理论家,而列宁首先是一位实践家、政治家和领袖”。与上述意识形态话语构架相同,将列宁说成是与普列汉诺夫理论不同的实践家,其中暗指了列宁的思想家身份的认同问题。
这显然也是不妥的。列宁为什么不能首先是一位理论家呢?于是,这一句话被直接删除了⑨。让历史不存在,或者假造历史,这是又一种更加荒唐的意识形态强暴方式。我们都能感觉到,从这个文本删除中,已经包含了后来发展起来的对列宁的意识形态神化。
这一文本中的第二处重要删改则涉及列宁的物质定义问题。我们都熟知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对物质下的定义,可是在德波林原来的文本中,他竟然说要提供“比较全面详尽的关于物质的定义”,我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有所指。他自己的定义“比较全面详尽”,那么谁的定义不够全面和详尽呢?德波林的定义如下:
物质是时间和空间中存在、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并在我们的感觉中反映出来的客观实在。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物质是所有无限的、具体的“中介”的总和,即关系和联系的总和。而各门具体的科学——数学、力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是研究物质的各种不同的运动形式和“中介”即同一个物质的过程、关系和联系的诸阶段的。⑩
我们看到,德波林这个物质定义的前半段应该基本与列宁的物质定义相近,可是,下面那个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的“中介”和“关系的总和”,则是他自己的看法。这显然是列宁不曾提到的。从德波林这一新的定义来看,他试图将列宁的物质定义纳入一个新逻辑论域之中,重点是突破实体论的构架,使物质定义能够包容关系性的客观存在,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也符合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社会存在的基本看法。
可是,这种对经典表述的革新,在意识形态话语中,显然是不能被允许的。于是,这一物质定义中与列宁相异质的地方被全部删除了(11)。这种删除,意味着后人不能提出与经典表述不一致的东西。
第二个被删改的文本是写于1925年的《革命辩证论者列宁》。这一文本被删改的地方比较多:第一是题目改成了“辩证论者列宁”。第二是两处提法的删改:一是德波林原文中说,辩证唯物主义是综合了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的“辩证调和”,这一确实不准确的话被删除了;二是关于帝国主义的一个评论,德波林原来写道:“在政治方面,帝国主义意味着反动,但在经济方面则意味着进步。
这也是垂死的帝国主义的最深刻的矛盾”。这句话,在上个世纪30年代对德波林的批判中,被判定是“考茨基式的帝国主义论”,所以也被删除了(12)。
我个人以为,德波林这句话基本是不错的。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说法与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观点不一致。第三是这篇文章的第二小节(“对立面的同一”)几乎被删除,其中保留了四段并入了第一节。
在被删除的这一节中,德波林主要是评论了刚刚发表的列宁的“伯尔尼笔记”(13)。认真阅读德波林当时写下的、可能也是关于列宁“伯尔尼笔记”最早的研究性论文,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不恭敬的语言。只是他的评论比较客观平实,鲜有后来人们那种刻意拔高列宁的意图。在涉及列宁对普列汉诺夫的批评时,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使用了“责难”一词。
二、历史性:马克思主义哲学语境的重新缺席
本节我们重点来看一下德波林写于1924年却在1961年被完全删除的《列宁与现时代》一文。这篇文章一共有三节,第一节是“马克思主义与资产阶级思想”;第二节是“马克思主义和历史”;第三节是“资产阶级社会、共产主义和新的人”。最重要的是第二节,这一节也是我们下面将要分析的核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