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历史建构 “崩溃的逻辑”的历史建构:阿多诺早中期哲学思想的文本学解读
书摘 正像杰姆逊已经提示的那样,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阿多诺的核心意义或价值就在于“否定的辩证法”,然而,它如今依旧未向人们敞现。
原因虽然有两个,但实质只是一个,即“否定的辩证法”需要用自己的历史来界说自己的合法性。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理解阿多诺的关键就在于理解“否定的辩证法”而理解“否定的辩证法”的惟一选择就是回到“否定辩证法”的历史本身。
对于阿多诺本人而言,从“崩溃的逻辑”到“否定的辩证法”,关键的变化就是同一性和非同一性这对核心观念的确立,其中的关节点是同一性III(同一性思维)的形成,及与同一性IV(资本主义交换原则)的关联的确证。
这些正是阿多诺对“否定的辩证法”所做的真正开创性贡献。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崩溃的逻辑”才得以从早期的逻辑隐没状态中浮现出来、被主题化,“否定的辩证法”由此获得了自己的理论确证。
在对郎格(Lange)的逻辑学进行批判的时候,胡塞尔说:“逻辑规律与思维中对矛盾之物的事实扬弃之间既没有直接的关系,也没有间接的关系。
这种事实性的扬弃显然只涉及在同一时间和同一行为中同一个个体的判断经验;它不涉及各个个体或各个时间和行为所共有的肯定和否定。”④胡塞尔在这里所遭遇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如果逻辑学只涉及单子式的个人的个别意识行为,那么它将怎样超越个别性获得普遍性和绝对性呢?“如果他把逻辑合法性的主体理解为社会的、移动中的,而非孤立的和个别的,那么,他就不需要弥合思想及其规律之间的裂缝。
如果思想在事实上属于单子,那么,所有单子会按照同一个规律思维将是一个奇迹,理论将不外乎用柏拉图的逻辑实在论去评价这一奇迹。”①既然经验主体总是在语言中、社会中成长起来的,而且社会本身又是历史发展着的,那么,胡塞尔的先验的个人主义就只能是一个幻觉。
因为胡塞尔居然能奇怪地不被如下事实所困扰:思想实践显见地属于意识行为的事实性活动而非纯粹形式,所以他才会认为“在观念规律与实在规律之间、在规范性规定与因果性规定之间、在逻辑必然性和实在必然性之间、在逻辑基础与实在基础之间”具有“那种根本性的、永远无法消除的差异”。
②阿多诺着重辨析了胡塞尔所列举的计算器问题。诚如胡塞尔所言,计算器的力学规律和逻辑规律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计算器是怎样把这两种规律结合起来的,这当然只能由现实的个人来完成。
作为一种历史的产物,计算器的物理构造是一定历史时期中的一定的个人所创造,它的逻辑运作机制则是同样的个人当下性的逻辑构造的固化。
阿多诺接着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的批判往下说,③指出,所谓纯粹逻辑学也不是什么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人类历史性实践的产物,因此,“反思的实现活动和直接的实现活动之间的区别并不能建立起一个外在于自我意识的统一的绝对二元论”。
逻辑绝对主义预设了能反思的精神与它正在反思的活动主体的同一性。④ 不过,当时针指到21世纪第一个年头的时候,情形出现了一些非常可喜的变化,我们终于看到了一本在研究方法和观点立场上都与过去有所不同的作品:张一兵的《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
用一本书的篇幅去讨论一本书,这在迄今为止国内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事实上,这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也是非常罕见的。
作为一个见证了阿多诺复活的研究者,张一兵首先追问:为什么“作为哲学上的巨大思想界碑,它总是孤魂野鬼似的躺在图书馆布满尘土的角落里”②?《否定的辩证法》为什么被认为是不可解读的?在他看来,原因并不在于它是一只封闭的瓶子,而在于它被从大地上捡起并被抛弃到了海洋中,从而失去了读解的凭借。
因此,如果不为《否定的辩证法》“重新构境”,我们就不可能真正读懂它。③为此,他在三个层面上进行了“重新构境”。第一,重构《否定的辩证法》乃至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主流与现代资本主义同一性体制的批判关系。
与苏联式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朴素性相比,从青年卢卡奇到法兰克福学派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主流无疑是抽象的,但这种抽象性恰恰是对抽象成为统治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本质直观,它具有最大的现实性。由于以往的研究者没有能够真切理解这一点,因此,他们总是在思辨哲学的层面上去理解那些需要进行社会直观的概念和理论,从而在将它们经院化的同时,窒息了它们的现实批判性和生命力,张一兵则不然。
在切入主题之前,他首先恢复了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与现代工业文明(工具理性)的对应关系,从而得以作为思的在场者进入它的文本蒙太奇之中,把握到它的丰富性,理论之“矢”因为重新得到了它的“的”而证明自身是批判的。
第二,重构阿多诺或者说法兰克福学派与马克思的对话关系。
如前述及,张一兵是在自己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之后“回到马克思”的,推动他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在既有研究中获得的困惑:如果马克思主义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僵化、教条,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杰出的西方思想家愿意投身其中?通过深入细致的文本学研究,他最终证明,马克思哲学活的灵魂是它作为方法的科学的历史批判理论,这一方法内在地要求与时俱进,面对变化了的资本主义现实,做出实事求是的判断。
当他带着这样的观念去重新审视法兰克福学派与马克思的关系的时候,就立刻透过其“意识哲学”的外观,发现了其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忘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基础,从而有力地证明,法兰克福学派特别是阿多诺始终力图运用马克思科学的历史批判理论去分析、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同一性体制,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的意识形态批判和美学批判其实是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在意识形态和美学领域中必然而合理的运用或再生产。
第三,重构阿多诺与德国现代哲学主流的批判关系。尽管西 方马克思主义不是一个地域概念,但我们却也不能脱离“西方”这个确定的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地域性来理解它。
但在以往的研究实践中,我们却实实在在地要求他们像生活在前现代的我们一样去思想、去言说,其结果19然是隔靴搔痒、削足适履、郢书燕说。张一兵的这一层重构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是让我们明19阿多诺是一个德国有钱人的儿子,受过最好的大学教育,游学于名流大家,并在对这些名流大家的继承与批判中确立了自己的哲学思想。
因为有了这种简单的还原工作,我们也就一下子看到,《否定的辩证法》这一看似杂乱无章的文本乱石场。
实际是一个针对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德国现代资产阶级哲学主流的八卦阵。 因为有了上述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艰难的方法论反拨,张一兵也就相对轻松地实现了对以往阿多诺研究范式的突围,第一次对《否定的辩证法》进行了认真的文本分析和理论解码,使阿多诺哲学的深层语境和批判话语在瓦解的废墟中呈现出来,其中特别呈现了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批判的深层语境,从而首次开启了阿多诺哲学的神秘之门。
在此基础上,他得出了三点简单然而又极其惊人的结论:首先,《否定的辩证法》的深层理论和方法论基础是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科学的历史批判理论”,但他在马克思主要用以批判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地方,把它运用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批判上;第二,阿多诺的哲学建构是在对海德格尔的批判过程中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之于海德格尔犹如马克思之于黑格尔;第三,阿多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终结者和后马克思思潮的开启者,不理解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我们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后现代及其保守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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