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怀念革命家黄慕兰

2019-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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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和宛翊认识三十多年了,接触的日子时密时疏.人和人的关系无论怎么说都与今天的商业关系密不可分,有事情做,在一起的时间就多,恨不得每天见;没事情做,想起来就隔空打个招呼,想不起来就等过年过节时送一声问候.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怀念革命家黄慕兰聊天的内容决定人的关系亲疏,凡聊不深入,海阔天空者大都是相识未几,相互摸不准心思.如果关系近,聊天的内容百无禁忌,该问不该问的都问,该答不该答的都答.老熟人聊天的好处是可以回忆旧事,有影无影地消磨时光,没人纠结细节的准确,也没人追究旧事是否真实.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

和宛翊认识三十多年了,接触的日子时密时疏。人和人的关系无论怎么说都与今天的商业关系密不可分,有事情做,在一起的时间就多,恨不得每天见;没事情做,想起来就隔空打个招呼,想不起来就等过年过节时送一声问候。

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怀念革命家黄慕兰

聊天的内容决定人的关系亲疏,凡聊不深入,海阔天空者大都是相识未几,相互摸不准心思。如果关系近,聊天的内容百无禁忌,该问不该问的都问,该答不该答的都答。老熟人聊天的好处是可以回忆旧事,有影无影地消磨时光,没人纠结细节的准确,也没人追究旧事是否真实。

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怀念革命家黄慕兰

几年前有一天宛翊找我,随手给我带了一本书,红皮黑字,装帧朴素,书面上印着五个宋体字《黄慕兰自传》。说实在的,在宛翊递给我书之前,我真不知道黄慕兰是谁,第一反应是个江湖女侠。我随手一翻,书前有照片多幅,尤其扉页那张棕色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眉宇之间的修养决不是今日中国可以得道的。

黄慕兰照片 马未都:怀念革命家黄慕兰

我这些年特别关注老照片,尤其百年前的照片,真实不虚,反映出清末民初那个动荡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总体上说,比我们这一代都强,坚定自信不犹疑,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宛翊说:“我奶奶。”我很是惊讶,几十年的交往从来不知对方父母,更别提奶奶辈。我隐隐约约记得我见过我爷爷,但我从未见过我奶奶,父亲戎马生涯,一辈子奔波在外,远离家乡,使我辈生下来就成为移二代。所以我连老家方言都不会说,而父亲的胶东话至死未改。“亲奶奶,一百多岁了。”宛翊补充道。

人生百岁在历史任何时候都是社会赞颂的,直接认识百岁老人都十分幸运,别说直系亲属中有人寿数过百。“一百岁的奶奶”让我钦慕不已,我和宛翊商量,找个机会去看看奶奶,沾沾仙气。这点很重要,今日社会无论医疗,卫生,生活条件多么优越,活过一百岁的人也寥寥无几。中国长寿之乡的标准是百岁以上老人7/10万,平均一万人中还到不了一个,所以大部分人在生活中很难直接认识百岁老人。

宛翊说:“随时去,奶奶在杭州。”这些年,我常常打听长寿之秘诀,逢百岁之人必讨教长寿之道。一番讨教下来,发现长寿之人的道行都差不多,为寿长者心态平和为第一位的,不急不躁,不愠不火;而我等草民遇事先急,无端发火,显然很不入流。我人过天命之年时痛下决心,静心修为,争取活过百年。

因而百岁老人都是我的榜样。我问宛翊;“奶奶有什么性格特点,传授一二。”宛翊说:“奶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该吃吃,该睡睡。谁来都高兴,谁走都不惦记。”我琢磨了半宿才茅塞顿开,奶奶长寿的诀窍是“谁走都不惦记”。

我们是凡人,人来欢,人越多越高兴,可人一走心就凉了,谁都惦记,张长李短,风言风语,连个不沾边的明星八卦都津津乐道,与寿者比较起来,如同路边杵杖而行的跛子,望着远去飞奔快马扬起的尘土,不知所措。

我忽然问宛翊:“奶奶健在,爷爷呢?”宛翊说:“1928年就牺牲了。”我记得我当时脑子不转了,实在想不清1928年的时间位置。奶奶黄慕兰的健在让我们后辈感受不到1928年离我们究竟有多远。这一年中国共产党七岁,中国人民解放军才一岁。

而朋友的爷爷已经为中国革命献身,年仅二十六岁,奶奶黄慕兰七十年后仍在说:“这是我平生遭受的最严重的打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永远难以平复的创伤。”她与丈夫宛希俨分别时,分娩才三天,七个月后饶漱石告诉她丈夫牺牲的噩耗,由于地下工作的环境她甚至不能放声哭号,只能在夜里默默饮泣,热泪滴在烈士遗孤身上。

这遗孤就是朋友宛翊的亲生父亲宛昌杰。为了党的地下工作,在组织的要求下,奶奶黄慕兰将不满一岁的儿子让母亲接走,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奶奶黄慕兰才与长子骨肉团聚。这种为了信仰与革命的精神在今天很难为世人理解,可在百多年前的腥风血雨中,却是革命者的革命常态。

宛希俨1923年入党,奶奶黄慕兰1926年入党,在她老人家活着的日子里,曾长久地荣膺最老的中共党员之誉,入党九十一年,寿命一百一十一岁。

宛翊送我的《黄慕兰自传》我看过几遍,时不时地看见的人名如雷贯耳。奶奶黄慕兰一生精彩纷呈,一览众山小。她生于人文荟萃的湖南浏阳,,父亲与谭嗣同是至交,清末秀才,与詹天佑长期共事;她自幼聪慧,读过著名的周南女校,周南女校百年前在长沙算是新生事物,校名取自《诗经》:周礼尽在,南化流行。

知名校友有:向警予,蔡畅,陶斯咏,丁玲等;五四运动之后,奶奶黄慕兰受到革命思潮影响,逐渐接受妇女解放革命思想,改名黄慕兰(曾用名黄彰定、黄定慧、黄淑仪),据说慕兰取自钦慕花木兰之意;先入团继而入党,与董必武,陈潭秋,邓颖超,宋庆龄,何香凝,郭沫若,李一珉,潘汉年,沈雁冰,恽代英,张闻天,杨杏佛,郑振铎,于右任,毛泽东,李立三,张国焘,瞿秋白等都有过不同程度的交集,或深或浅,或长或短。

她十九岁时已在武汉数万之众的集会上任主席,镇定自若,游刃有余。风云际会,人才辈出,革命会催生人早熟,奶奶黄慕兰就是最好的范例。

在丈夫宛希俨牺牲之后,奶奶黄慕兰按组织要求舍子别家奔赴上海,做了党中央的机要秘书,在周恩来的允许下,与贺昌(六大中央委员)结婚,贺昌与关向应,李立三,刘少奇,陈潭秋,潘汉年,聂荣臻,李富春,邓小平都熟悉,奶奶黄慕兰自然也与他们相识,机要秘书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从来都是重要职务,非信任者不可以委任。

奶奶黄慕兰与贺昌相处时间有限,在香港执行任务期间育有一子贺平,后因革命需要,贺昌劝其将儿子送与革命同事,贺昌悦,我们都是属于党的,将来他长大了,还希望他来接我们革命事业的班呢!

奶奶黄慕兰割舍了母子天性,与丈夫贺昌从香港回到上海,周恩来邓颖超夫妇,刘少奇何葆贞夫妇都来看望过她。次年,中央派贺昌深入江西苏区,奶奶黄慕兰皮肤太白不能一同前往,因肤白通过白区时极易暴露身份。因宛希俨当年就是一别成永别,奶奶黄慕兰泪洒衣襟,依依不舍。贺昌说:“革命战士流血不流泪,工作任务第一。”谁知与贺昌此别也是永别,贺昌烈士于1935年春率部突围时牺牲于江西会昌河,陈毅元帅曾赋诗痛悼贺昌烈士。

奶奶黄慕兰的神奇在于她无论在何种逆境中都可以逆流而上,还可以掌舵摇橹。在上海为党做地下工作的日子又结识了最后一任丈夫陈志皋。陈志皋为名门之后,七世祖为清代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陈阁老,就是江湖谣传乾隆皇帝生父的那位;他当时为上海律师界知名大律师,有身份有地位有财产,追求奶奶黄慕兰并结婚后,为党的地下工作既出资又出力;陈志皋与上海黑白两道熟络,其父百年之后,黄金荣专门给巡捕房打招呼,破例为老太爷做丧事。

自1935年夏奶奶黄慕兰与陈志皋结婚之后,育有三女一男,个个抚养成人,惜陈志皋1950年解放之后颇不得意,意去海外再谋生路,经组织同意,与妻留字纸道别,从此天各一方,至死未能再见面。

奶奶黄慕兰的婚姻是近代中国的写照。早年包办婚姻,无花无果;后两任丈夫各留一子赴汤蹈火,为国捐躯;最后的丈夫因时局巨变,抛家舍业义无反顾,而奶奶黄慕兰说,婚姻虽对我感情上造成重创,但不可斤斤计较,要宽宏大量。处逆境坚持乐观,情感波折压不垮,这是我健康长寿的唯一保健妙诀。

人生百年,自古就是梦想。百岁寿者,都是人之楷模,仅凭运气无法达到,必须自我修为。奶奶黄慕兰寿数一百一十一,堪称人瑞,就是凭借强大的内心之功的磨练,一个清朝光绪末年出生的人,穿越民国抵达二十一世纪,谈笑风生中很容易让人忘记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忘记那牵肠挂肚的思念。

奶奶黄慕兰一生坐牢四次,国民党两次,共产党两次,累加逾二十年。1955年她因潘汉年案牵连入狱,其中有三年在外劳动教养,至1975年才从秦城监狱释放,1980年邓颖超召见于中南海,公安部撤销了最高人民法院对她的错判。奶奶黄慕兰仍为自己的党籍奔波,直至1987年,中组部决定,承认其1926年入党,此时她老人家已八十高龄。

前些日子我的接生婆叶惠方大夫以百一岁高龄谢世,我写悼文时心里攸然一动,又想起奶奶黄慕兰,心里说,今年开春天气暖和之后,无论如何一定去杭州看望她老人家。我与宛翊商量多次,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谁知昨日收到友人微信,告之奶奶黄慕兰仙逝的消息,我忽然觉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不能等待,那就是时间,拖沓乃人生大忌。

我给宛翊立刻写了唁文:宛翊兄,惊悉奶奶今日仙逝,痛心未能如约看望她老人家,深感自责。愿奶奶在天之灵安息,不计较后辈。

老年的黄慕兰与夏衍的合影。老人一生坎坷,人生的最后时光却得享安宁。

我知道奶奶黄慕兰一生大度,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会计较的只有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寿命这一课题乃人生第一大课题,只是所有人年轻时并不在意,认为日子长得很,挥霍不尽。可谁知过来人都不这样认为,人每过十岁都会有不同的人生感受。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再往上就没了感受,对于奶奶黄慕兰,还有八十,九十,一百,一百一十,奶奶在内心里一定总结过,可惜没对我们后辈说出来。

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与奶奶黄慕兰这一代人比较起来,算是小溪与江海之别,丘陵与山脉之差;如果有过自以为是,则是孔子告诫的:“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听归听,做归做,人生实际上都在修为,修正自己的一个心态,逆则生,顺则夭,古人这话虽不绝对,但作为告诫乃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