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青浦故事]柳亚子与陆灵素
柳亚子有个大表姐此时在上海“城东女学”读书,这位大表姐有个特别知己的同学陆灵素,也就是柳亚子记述中的L女士。这年上半年一天,柳亚子的母亲费漱芳和大姑母柳兰瑛到上海看望柳亚子,住在客栈,大表姐到客栈来拜望,陆灵素一起同来,这是最初认识。大表姐给柳亚子介绍了陆灵素的不幸身世。
陆灵素(1883~1957),原名守民(一作秀民),字恢权,号灵素,别署繁霜、华泾乡姑,江苏青浦朱家角人。柳亚子记述“L女士出生云间世家,书香门第。”陆灵素祖上可远溯源到先祖三国陆逊,松江陆氏豪门,云间即松江。
陆灵素上六代先祖陆庆臻,崇祯十五年举人“遭鼎革,贫甚……晚始杜门。所居蔽庐,北枕漕溪,南连谷水,距薛淀湖二十里,去邑十里。”(《珠里小志》周郁滨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页),成为朱家角陆氏先祖。
后由于“洪杨乱起”而家道中落,到陆灵素祖父陆稼夫时,已陷贫困。父陆兰垞为秀才,后攻举子业失意。“乱事定而故居半成瓦砾,于是艰苦经营,省衣节食,以维持家业,及今已逾二代,犹未复归”。(《南社传奇伉俪》纪念南社成立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28页)但毕竟名门大族,陆灵素自幼由父母做主许配给一富家子弟,“她哪位未婚夫,大概是个膏粱子弟,后来行为不检,沾染嗜好,把家产荡尽,变成无赖了。
”(柳自传《五十七年》)陆家要求退亲,对方索要巨金,陆家哪里来钱,对方便扬言要抢亲,陆灵素听到风声,便走避沪上,在“城东女学”读书,连寒暑假都不敢回去。
陆灵素兄妹四人,长兄陆士谔(1878-1944),名守先,字云翔,号士谔,亦号云间龙、沁梅子等。自幼尊父命跟随名医唐纯斋学医,14岁便独自一人来沪闯荡,后来在上海图书馆设一诊所,一边行医一边写小说,一生创作了包括百余部小说。《云间珠溪陆氏谱牒》陆士谔小传云:“精于医,负文名,著有《医学指南》、《加评温病条辨》等医书十余种,《清史》、《剑侠》等说部百余种,《蕉窗雨话》等笔记二三种行世。”
二兄陆守经,1911年清华大学毕业考取庚子赔款第二批留学名额,和竺可桢、胡适、李平等人一起赴美,后获威斯康辛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淞沪护军使秘书长、沪军都督陈英士(陈其美)的秘书、上海审判厅厅长等职。三兄陆守坚,毕业于南洋公学铁路专科,后赴美国旧金山大学留学,专攻土木工程,回国后,一度担任少帅张学良的秘书,后又从事中国的交通工程建设工作。曾任沪杭铁路沪嘉段段长等职。
此时的陆灵素,诗书俱精,可谓才貌双全,又富有新思想,见到柳亚子这样的俊才,非常愿意交往。而柳亚子在三年前,由叔父做媒,父母约定,定亲于吴江盛泽郑家大小姐郑佩宜。
相恋
相识这日,大表姐对柳亚子说,陆灵素在照相馆拍了张照片,要柳亚子帮取一下,星期日送到“城东女学”。柳亚子当然一口答应,很乐意为二位女士跑腿。“谁知一答应,便弄出事情来呢?因为谈了几次,我那不设防的城市,快要被她攻破了。
”陆灵素仰慕柳亚子的才学和新潮的思想,一段时间交往后,向柳亚子表明心迹,写信给柳亚子:“明知使君有妇,即为外室,亦所不辞。”甘为外室的办法,柳亚子当然不能同意,这违背了柳亚子主张的女权平等。但尽管回答不能同意,但两人每星期还是不断见面。“到了这个时候,又哪能真个漠然无同于衷呢?”。
这年暑期,柳亚子回黎里,大表姐与陆灵素也一起到了黎里,陆灵素住在大表姐家。陆灵素弹得一手好风琴,柳亚子便拜她为音乐老师,这样柳亚子天天到到表姐家与陆灵素相处,谈论时势,交流诗词文学,弹琴论道,不亦乐乎。一个暑期下来,已难舍难分,陆灵素托大表姐给柳亚子一信,表示了非和柳亚子结婚不行,否则会“为郎憔悴”而死去的。
这段时期,二人书信来往不断。据柳光辽教授回忆,他在北京北长街80号家里,见到过柳亚子在1950年10月从上海回京带来的书籍文物中,“从书堆里取出一扎书信,用绳子捆扎的信封,里面有信纸。信封是浅颜色的,豆青或粉色,里面的信纸也是浅色的。
好婆咕啰了一句,说从前谈恋爱的信,居然都保留着,还带了回来。”(《柳亚子史料札记二集》第27页)柳亚子有保留所有信件文字的习惯,他把与女性亲友来往的信件归成册,题为“莫邪集”,现存苏州博物馆,只见第二集、第三集,可能“莫邪集第一集”便是陆灵素的“情书”,有待发现。
此时,柳亚子黎里家中,在筹备柳亚子农历九月初二与郑佩宜完婚大事,柳亚子遇到了左右为难事,“再三考虑,几夜失眠”。暑期结束,回到上海,柳亚子发了封长信,给盛泽郑佩宜,要求解除婚约,引起了莫大的风波。
风波
柳亚子的退婚信落在郑佩宜的父亲郑式如手上。郑式如,名慈谷,先世为安徽歙县大家,明末迁至盛泽经商,为镇上名门。郑式如才高学广,性情敦厚,喜交宾友,与柳亚子叔父柳慕曾为挚友。维新变法后,盛泽风气革新,兴学劝商之风大盛。
郑式如创办了镇上第一所新式小学,郑氏小学,首创商会,任商会会长。郑式如原配王夫人,生二子一女,长子郑咏春,名传;次子郑桐荪,名之蕃,后为清华大学数学系第一任系主任;女就是郑佩宜,名瑛。柳郑两家,祖上还是老亲,柳亚子与郑佩宜还是远房表亲。郑佩宜小柳亚子一岁,从小丧母,由祖母张太夫人抚养教育,从小天资聪慧,个性很强,长成,亭亭玉立,和婉有礼,在郑氏小学坚持听课,初识英语。
郑式如拿到柳亚子的信,并不给女儿看,直接找到柳慕曾,与这个媒人论理。消息传到黎里,柳宅鼎沸起来,调动了家族的力量,来应付这突然其来的风波。由叔父柳慕曾和徐姨丈赶到上海,退而要求柳亚子两头结婚,遭到柳亚子拒绝。
柳亚子父亲则高压办法,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给柳亚子写信,信封上写道:“亚卢先生收”,信内也称亚卢先生,不冠以柳字。柳亚子回信,决不退让。家里断了柳亚子的经济接济,柳亚子只得向朋友借钱过日。柳母后知道这事由大表姐而起,找到徐姨丈大哭大闹,要他负责解决。柳亚子怕母亲及家里人来上海追究,索性躲到松江乡下一个叫松隐的地方,朋友陶怡外甥蔡恕庵家藏了起来。
时间到了农历八月下旬,松隐来了一条小船,是大表姐和陆灵素一起寻柳亚子来了,大表姐带哭带喊,劝柳亚子回上海,也把她与陆灵素将去芜湖教书的事告诉柳亚子。回到上海第二天,柳亚子去送大表姐和陆灵素去芜湖,“到船上送别,南浦绿波,不无黯然消魂之慨,何况又是秋雨秋风的天气呢!”这一别,风波有了新的转机。
决定这场风波走向的关键人物出场了,柳亚子的大姑母柳兰瑛在徐姨丈的陪同下,到了上海。柳亚子从小最敬佩大姑母。柳亚子这样评价大姑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比我父亲约大两三岁,才具比我父亲开展,热心和我叔父差不多,而憨劲则胜之。
她是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宝贝,我祖母当然也喜欢她。”柳兰瑛很小时,柳家就与莘塔凌家订了亲,为凌退修的独生子凌恕甫,凌恕甫名其枚,一作廷枚,是非常聪明,恃才负气,不拘边幅,一位天马行空的人物。柳兰瑛结婚没多年,凌恕甫咯血病故,那时柳亚子才四、五岁。凌退修是柳亚子祖母凌太夫人的弟弟,所以柳兰瑛后常跟凌太夫人住一起,都特痛爱柳亚子。
柳亚子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全部讲给大姑母听,大姑母是能力极强的人,和蔼地对柳亚子说,事情本来没什么大要紧,保证让你圆满解决。分析了柳亚子如退婚的后果,要危及郑家三个人性命:郑家大小姐,心情刚烈,遭遇退婚,便无颜面对人世;郑小姐是她祖母的心头肉,小姐一走,老人必悲痛气绝而去;郑小姐的父亲是大孝子,娘亲这么而去,必定陪伴而去,岂不要了三人性命。
说得柳亚子目瞪口呆,“迟疑了半晌”。大姑母为柳亚子制定这样的方案,先回盛泽与未婚妻把婚结了,再回上海教书。
一年后,去日本,安排陆灵素也到日本读书,两人在日本结婚。柳亚子说着违背女权的一夫一妻制。大姑母笑道:你看你们革命党人中间,搅着三妻四妾,难道还少么?陆灵素那边,由大姑母帮你去办交涉。
柳亚子默认了大姑母的话,第二天大姑母与徐姨丈就乘长江轮去了芜湖。不几天,从芜湖回来了,带来了陆灵素的一封信说:一切事情都已解决,由寄母面述不赘。原来柳兰瑛已认了陆灵素为干女儿,一切都有大姑妈安排了。
九月初二,柳亚子与郑佩宜“举行当时所谓的文明婚礼了,礼节极简单,废除跪拜,实行鞠躬,在当时吴江全县中是第一次破天荒的创举。”(柳亚子《自传·年谱·日记》第207页)
友情
陆灵素到芜湖教书,是在安徽芜湖皖江女学,与陈独秀、苏曼殊同执教鞭,创导光复。四年后,1910年,大哥陆士谔为介绍人之一,陆灵素与“江南义士”刘三结为伉俪,成为一时传奇的夫妻。
刘三(1878~1938),名钟,字季平,自署江南刘三,上海华泾人。曾留学日本,东京成城学校毕业。加入孙中山在横滨设兴中会分会,从事反清革命。回国后,历任江苏陆军小学、浙江陆军小学教习。当年《苏报》案发生后,章太炎被捕,邹容投案,刘三为营救他们,曾请义士刺杀两江总督端方未遂,又耗尽家中财产保释义士。
邹容病死在上海监牢里,刘三又冒着生命危险为其收尸,葬于上海华泾自己家宅地旁。柳亚子等人在墓落成后,多去祭拜。
刘三自幼聪慧好学,喜文史,早岁以诗文鸣于世。1907年夏,与陈去病、柳亚子、高天梅等创文学团体“神交社”。能诗善饮,书法造诣很深,书摹《石门铭》、《石门颂》,喜用纯羊豪,隶书飘逸潇洒,能篆刻,陆士谔的医案用章,即为其所刻。
陆灵素嫁于刘三,也可谓明珠有主。婚后两人双栖上海华泾黄叶楼,陆灵素娴熟文辞,擅长昆曲。刘三吹箫,灵素拍曲,时人比作宋代赵明诚和李清照。陆灵素又善于烹调,能酿酒,做得一手好糕点,刘三家中常高朋满座,有陈独秀夫妇,沈尹默兄弟等,苏曼殊也是常客,特喜欢吃陆灵素做的糕点。夫妇俩一起成为南社社员,在《南社点将录》中刘三位列第七,被称为“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辛亥革命后,刘三曾在多所大学讲授国学,1927年,国民政府成立,为官从政。1937年抗战爆发,刘三身老有病,未能随政府西迁,忧愤不已得病,常终夜不成寐。1938年夏,刘三夫妇避居上海华龙路元昌里,8月28日,刘三因腹泻不止医治无效而终。
日寇占领上海,华泾黄叶楼惨遭兵燹。失去丈夫的陆灵素,毅然冒着危险返回黄叶楼,搜寻亡夫的遗稿,回沪后,抄录誊清,辑成《黄叶楼诗稿尺牍》数卷,准备刊印留世。陆灵素第一个想到柳亚子,请求帮助校对和刊印。手稿寄往当时在香港避难的柳亚子,柳亚子当仁不让,一口应允帮助完成此事。
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柳亚子所居的九龙遭轰炸,此稿在战火中遗失,柳亚子抱憾不已。后柳亚子回桂林,回忆此事,写了首七律《遗书一首,忆陆繁霜夫人沪上》,在诗末注文中记道:“夫人以亡友刘季平遗著《黄叶楼诗稿尺牍》若干卷畀余,属为斟定,九龙之役遗书灰烬,愧不可言。冀沪上尚留副本,他日终当刊布耳。”
陆灵素听到书稿为战火所失,百感交集,因为在上海并未留副本。痛惜过后,陆灵素又以惊人的毅力重新搜集残稿,终于在1946年冬刊印油印本《黄叶楼遗稿》一卷,内搜集刘三诗词270余首。陆灵素要求柳亚子题词,时值柳亚子在上海,作七律一首,写下长长的诗题《繁霜夫人以黄叶楼遗稿属题,文通才尽,久未能报。三十六年五月五日夜,中酒失眠,遂成斯什。刘三地下有知,当谓汲黯今复妄发耶?》。
上海解放,柳亚子已在北京为新中国成立忙碌。在与南社老友姚鹓雏通信,多次委托他问候陆灵素,并一再向有关部门推荐陆灵素到上海文管会任职。1950年10月,柳亚子夫妇南行,先后在上海逗留多日,临别上海时,写下一首赠林北丽的一首七律《三赠北丽》:
忍将红拂作厨娘,蜜意浓情两擅场。
千老题诗亚老续,吴江杨柳弟兄行。
五载新恩林北丽,卌年旧恋陆繁霜。
虬髯自有扶馀岛,早办因缘让李郎。
(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九日午,将自歇浦归于都门,会饮笑隐楼,公瑾醇醪,未饮先醉。涂此自状,亚子)(见《柳亚子文集补编》第289页)
“卌年旧恋陆繁霜”,可见柳亚子把这一段真诚的情感一直留在心底。林北丽(1916~2006年),为南社诗人,柳亚子好友林庚白的夫人,林庚白在1941年在香港九龙遭日军枪击遇难。夫妇俩各取名字中一字“丽白楼”为室名。柳亚子在林北丽亡夫后,接至桂林,并帮整理《丽白楼遗集》。称林北丽比之鉴湖女侠可谓“后来居上”,擅长旧体诗,琴棋书画皆能。
翻开一百十年前,柳亚子的这段情感故事,我们钦佩接受新思想的学人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举动,并为一位位才子才女的学识风采所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