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为什么信佛 梁文道:为什么我们对佛教有如此多误解?
他们大概以为想出家的人多半是生意失败了,婚姻破裂了,家人全部死光光了,然后出家孤守青灯过上比从前更苦的日子,夜夜咀嚼自己那失意的前半生。
然而乔达摩教导我们离苦得乐,出家如果不是为了快乐,那就真是何苦要出家了。
真空法师就是一位快乐僧伽的典范。2007年我在一行禅师的禅修营上见到她,七十岁的老婆婆却一副不知老之将至的架势,笑眯眯地指导大家一边唱歌一边动作,一室人平均年龄四十开外,一下子好像全都回到了幼儿园,如此天真,如此放松。
真空法师,生于1938年,是侨居法国的越南佛教僧尼、和平运动者,1993年出版的自传《真爱的功课:追随一行禅师五十年》。
去年一行禅师率领梅村僧团六十多人再度访港,在湾仔平常开演唱会的场地上演讲,台下冠盖云集万人耸动,台上是两排站开的棕袍比丘比丘尼静静微笑。
追随一行禅师达五十年之久的真空法师无疑是僧团里的老辈,但个子矮小的她夹在其他法师中间,朴素内敛,面带浅笑,竟然一个听话小学生似的,很不显眼,却又神奇地出众,可爱而慈悲得令人想一把抱住她,和她倾诉什么都好。
奇怪一个老人怎么能老得这么美好?
报纸上都说了,参加一行禅师禅修营的名人特别多,其中不乏高官公务员,例如我的朋友刘细良。他后来告诉我,其中一夜他在营房里随意翻阅真空法师的自传《真爱的功课》(禅修营内可以看书吗?这好像不合规矩吧),一翻就翻到法师至友一枝梅自焚的故事,结果他感动得立刻哭了出来。
这位一枝梅可不是香港民间传奇中的“怪侠一枝梅”,而是四十多年前一位越南女青年,她自焚吁请越战双方停火,乃当时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一枝梅出殡那天,送葬行列连绵五公里都不止。
然而一枝梅并不是彼时唯一自焚的越南佛教徒,大家应该还记得那帧有名的照片,烈焰中一位越南比丘禅坐不动,是越战中最憾人的影像之一。
1963年6月11日,越南僧人释广德为抗议美国支持的南越总统吴廷琰政府迫害佛教徒的政策,要求他履行宗教平等的诺言而自焚。释广德在西贡的闹市街头,用汽油引火自焚。此事经报道后,全世界都谴责美国和南越政权。11月1日,吴廷琰政权被推翻。
有些人惊讶这位比丘禅定功夫之深,发肤具焚,他却安然稳当,在场见证者更说他脸上犹见一抹笑意。也有些人奇怪出家人怎可如此激进暴烈,自焚难道不算杀生?
我读《真爱的功课》,方知当年越南僧人自焚殉身者在所多有。而这种行动不可以一般报章用语形容为“自焚抗议”,因为他们并不是在对抗谁;相反的,这是出于慈悲,希望感动交战双方放下武器,莫再造业伤及生灵。
假如好战鹰派渴饮鲜血,我且割肉相喂,直至举身天秤,只求雏雀无恙。
可惜这种舍身精神并不能感动所有人。美国支持的南越政权固然放不过这批佛教徒,喜欢把他们丢进监狱里去;后来的共产党政权照样把他们投进狱中,甚至更毒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
一行禅师的弟子们曾经在烧焦了的战场上救伤收尸,他们用竹竿举起一面小小的旗帜,想两边的枪管将它当作暂时停火的记认。不过对这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而言,停火只是一种背叛,要求停火的人全都是可疑的叛徒。不管美军和越共有多大的分歧,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找到了共识。
释一行禅师(1926年10月11日-),出生于越南中部的承天顺化省,是现代著名的佛教禅宗僧侣、作家、诗人、学者暨和平主义者,也是入世佛教的主要提倡者。在越战期间,被迫流亡海外,长居法国南部多尔多涅省的“梅村禅修中心”,直迄2005年才首度获准回国参访。
据说第一个把“engaged Buddhism”中译为“左翼佛教”的就是一行禅师,但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翼主导的美国进步圈子里也不是到处受欢迎的。理由是他主张越战两派同时止战,以苍生为念。
许多最“进步”的美国左翼认为这等于叫越共也不要再打了,而越共要是不打,那岂不等于帮了美军大忙,所以结论是一行禅师等人乃“亲美佛教徒”。
没错,“进步”分子也主张和平,但这和平是美军和平撤退,北越却不妨持续进攻,以社会主义“和平解放”全越南。
这让我想起了四十年后布什攻打伊拉克时的名言:“你要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就是站在他们那边。”
佛法教我们不杀生,佛法教我们放下二元对立的执念,这都不必然是很复杂的教导,但是极右的布什和当时极左的“进步青年”居然都觉得不杀人是个很难懂的道理。
佛教杂志《tricycle》最近刊出了一篇回忆文章,追记那年头一行禅师巡回美国的往事,文章里提到禅师曾经很不客气地质问“美国和平运动为何欠缺慈悲心”,弄得一众花样青年很尴尬。是呀,慈悲就是这么困难。
一行禅师著作等身,已出版上百本书,包括40多本英文书。
真空法师的自传有一笔可堪脚注。话说 1967年,南越政府派人暗杀五位“佛教青年社会服务学院”的同学,唯一幸存者报告,杀手开枪前曾经说过:“对不起,我们要杀死你们。”
死去的四人全是法师好友,不少人要求她在丧礼上的挽词中谴责凶手。法师思忖:“根据佛陀的教导,人不是我们的仇敌。误解、仇恨、嫉妒和混乱才是我们的仇敌。”于是她在挽词里特别感谢杀手说的那句“对不起”,因为这句“对不起”,说明了杀手的无奈,因为“如果他们拒绝了杀人的任务,他们自己就会被杀”。
最后,她说:“这就证明了你们不是甘愿杀害我们,而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迫于无奈的。我希望你们有一天也会参与我们的和平工作。”
连杀人犯都要感谢,你说慈悲难不难?
真空法师这番话又让我想起了她的导师。越战过后,一行禅师随即投入救助船民的国际工作。大家晓得,南中国海上有不少海盗,他们会劫掠难民,甚至狠心杀人,事后将尸体统统丢进大海,剩下一艘狼藉空船孤独漂泊。
每回收到这类消息,禅师的伙伴们都会非常伤心。有一次,大伙越说越生气,其中一人愤恨不平地喊叫:“我要杀了他们!”
禅师听完大家的话,平静地说:“没有人天生下来就是海盗,他们也曾经是可爱的小孩,他们也曾经和你我一样,一定是环境迫得他们走上这条路。真是可怜啊。”
2007年我第一次听禅师开示。坦白说,他实在不像一个太会演讲的人,语气平淡,没有起伏,没有节奏感,音量也很小,内容寻常得不得了。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全场千人,不少头脸,个个见多识广;但就在那一刻,大家都被震住了,被台上这个身材瘦弱个头不高的长者震住了。
我知道,因为我自己就被彻底震慑了。身为一个靠嘴巴谋生的人,也听过无数精妙演说,我以为自己懂得一点点说话的艺术,可是我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演讲。禅师说的道理实在是太平凡太简单了,正如“不要杀人”、“不要愤怒”一样简单。
但是为什么这些话由他说出来,就变得这么有道理这么可信呢?对呀,一加一等于二,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这分明都是真理,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呢?
当下我便醒悟,关键不在这些道理,不在讲辞的谋篇用字,也不在讲者的腔调和音色,更不在他的相貌身躯,而在这个人本身。
到底一个人要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才能变成这样的人呢?慈悲的力量如此巨大,看似困难,起点却摆在面前,问题只是你走不走这一步而已。
那些朋友为什么想出家?那回亲眼目睹奇迹,我有些明白;做人就该做这样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