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佛文集 【雅昌专稿】近代中国造物精神肇始者陈之佛
实际上,若仅用“图案”或“设计”等关键词来理解陈之佛是不够的,因前者或为单一,后者又为舶来之词。本质而言,陈之佛之伟大更在民族造物精神的觉醒与实践。他于天时地利人和的时代机遇中凭一己之力在精神与实践两条道路上都迈出重要且扎实的一大步,更为后人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今时,距陈之佛写出我国第一本中国造物图案教材《图案讲义》已近一个世纪。近百年时间里,中国的造物实践发生了惊人变化,而造物精神却愈加迷茫。及时回望,回到原点再出发,不啻为某种必然。
天时
20世纪早期,中国现代教育初兴,现代设计教育尚未真正启动。此时陈之佛的出现,实如横空出世般,肩负起这一时代之机。
“其实,陈之佛先生早年的从艺之路,恰好与我国近代史进程中的‘现代性’转折相重合。”南京艺术学院研究院、设计学院教授夏燕靖早期接受采访时曾如此说。
陈之佛16岁入浙江工业学校就读,此时命运之门已然敞开。彼时,晚清政府沿袭日本模式设立图画手工美术教育制度实施颇久,浙江工业学校聘用日籍美术教员已为普遍现象,教学水准也较成熟,陈之佛入学后如鱼得水,在此种教学氛围熏陶下,不仅籍此对造物之用拥有最初认知,更为日后前往日本深造早早埋下关键伏笔。
日光流转中,时代的加速是最大机遇。毕业后留校任教仅两年的陈之佛决意前往日本求学。初到时,他雄心勃勃,意图全力“拿来”。但他的老师--知名图案学家岛田佳矣及时点醒了他。岛田佳矣非常明确地对他说,中国的东西很好,要保留中国自己的图案,然后再把外国的东西吸收进来。
当时日本正值明治维新后蓬勃发展期,现代设计被视为国家现代化的重要渠道之一,尤其是20世纪初,西方刺激下的平面设计出现“新艺术”运动,国际影响巨大。但同时,日本对设计方向的选择极为谨慎,在大力发展国际主义风格的基础上十分注重保护民族特色。
“我们不应借祖宗的历史,来掩饰自己的缺陷。我们不应该只是以祖宗的光荣自豪,还应力求自己有伟大的贡献,要把中国的美术来更求精进,发扬光大。”(《陈之佛文集》)这是陈之佛的心里话,因此老师这番话让他顿时明白自己的时代责任,也让原本就立志发扬民族传统的陈之佛获得了最佳参照“套路”。
故无论具体技巧或精神内核,时代都赠与他最合适礼物。在日本潜心修炼若干年后,陈之佛归国。彼时国内百废待兴,实用设计被国外垄断,民族造物资源被弃置如帚,若干有识之士已意识到国家精神的重要价值与美的力量,各行各业均兴起各种复兴运动。时代已为陈之佛铺开画卷,改革可谓呼之欲出,一条直达高峰的电梯等待他的踏入。
地利
陈之佛最值得后人铭记的实践案例便是归国后不久即创办的尚美图案馆。
它的建立,可明显看到一种全新中国造物设计思想的前瞻和深邃。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杭间更视其为“这是一个中国最初的生活艺术‘启蒙’运动的前赴后继的过程,它比起其他的人文启蒙思潮来毫不逊色,甚至更为重要,因为,在中国一百年曲折行进的政治与民主、经济与文化的道路上,对生活艺术化的启蒙运动潜移默化,从未中断过。”
作为专注纺织工艺生产环节的美术服务机构,尚美图案馆是一个极富深意的实体。它打破了纺织业设计于制造混杂一体的传统,标志着工业产品设计行业的独立。陈之佛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培养中国自己的图案设计人才。这种追寻独立的职业精神,恰恰体现了他的“抱负”所在:创立中国人自己的图案馆,不再受制于外国图样的垄断。这既是陈之佛早期读书时就立下的夙愿,也源起实际形势的不得不为。
那时,日本的染织图案对中国影响很深,机印花布基本都是日本式,中国厂家要花费大笔费用向日本人购买花样。陈之佛决心引进设计事务所这一公司化形式,由设计家主办设计事务,并一早便有知识产权意识,集中一批新纹样图案,价格设置得很低,一起抛出去以防别人模仿。“陈之佛先生办“尚美图案馆”不仅是一件旷古未有的新事物,体现着一种全新的设计思想,并且标志着现代工业生产中设计与制造的分工。”陈之佛弟子张道一如此说。
同时,陈之佛还致力于书籍装帧,左联作家如鲁迅、茅盾、丁玲、郁达夫的作品,及翻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等书籍都由他设计,其操刀的《东方杂志》装帧风格在当时百花齐放的书装行业中独树一帜,形塑了其在大众传播中的公共形象与独特品格。此外,他还从事丝绸设计,也将包豪斯设计理念引进国内。
“图案是一种美术,对于美的原则与制作方法等,具有自然的系统。”陈之佛在《图案构成法》中明晰了他对“美”和“术”的理解,更于《图案教材》中直言“在教育上图案更有其重大的价值。生活的美化,生活的经济化,产业美术的发达等,实在都已非常要求图案的作业。
所以图案教育,在现今可视作生活教育了。”凭借知识分子特有的独立精神,陈之佛以历史行动者的勇气和先行者的魄力开启了中国现代设计行业初曙。他对中国造物基础精神的实践更是超越了同时代。在他看来,美育和实业救国一致,故于《美术与工艺》一文中说:“美术是为视而作,所以它是自目的的;工艺是为用而作的,所以它是他目的的。”
陈之佛对东方审美精神的敏感对时人具有重要启示。
人和
当然,无论时代如何慷慨,能否抓住机遇总归取决于个人。
陈之佛一路走来不算顺遂。且不说为了留学一事能成,家境不算富裕的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即便来到了日本,依然磨难重重。当时正逢国人留学日本高潮,东京美术学校又是当时日本国内最高美术学府,故每年招生条件严苛。雪上加霜的是,陈之佛心神向往的工艺部图案科此前从不收外国留学生,因此他在报名时便被当场拒绝。
怎么办?换专业?
NO!陈之佛可不会容易放弃。他立即去求助当时号称日本美术界“头角”之一的三宅克己,三宅了解情况后立刻带他去找东京美术学校元老级人物黑田清辉,黑田又去找校长及图案科主任…逐一击破后,隔天陈之佛便得到了准许考试的答复。
之后他又接连攻克身体、语言等关卡,凭借过硬实力和决心一举而中,成为东京美术学校工艺图案科招收的第一个外国留学生,同时也是中国第一个赴日本学习工艺图案科的人。这个“第一”对中国近代留学史和设计史来说是一次突破,意味着现代设计经由留学生传播到中国成为一种可能,而由设计推动着的中国近代工商业与大众传媒将迎来一个新时代。
对中国造物精神的执着与责任,是陈之佛前行之旅最大的内核。要知道,他去日本留学前两年就写出了我国第一部图案学方面的书籍《图案讲义》,在日本东京美术学校工艺图案科认真求学时,不仅常去正仓院观摩,还曾两次参加日本壁挂图案展并得奖。
回国后,接连创办我国第一所“尚美图案馆”,出版与编辑《图案法ABC》、《图案构成法》、《图案》、《表号图案》、《图案教材》、《中学图案教材》、《中国历代陶瓷器图案概观》、《中国图案参考资料》、《古代波斯图案》等,还收集编纂了大量图案学资料,实实在在地福荫后代。
陈之佛还积极实践人才培养。在他看来,美育是“真、善、美”三者融和协调的产物,从“知、情、意”出发方可构成美术教育思想的完整。落实到图案教育,陈之佛则注重基础,吸收他国经验的同时也批判继承民族优秀遗产,总结出图案创作“十六字诀”,培养了如张道一等一批图案理论专家。
作为中国现代设计启蒙者之一,陈之佛诸多“拓荒性”探索透露出极强现代性,但又不失传统美学的象征与简洁。他从日本引进了现代主义设计体系,又突破了中国传统审美价值体系,为中国设计走向现代竖立首块里程碑。
2018年12月28日-2019年3月28日,“中国现代设计巨匠——陈之佛特展”亮相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成为时人反思时代的重要节点性事件。
该展集情景还原、研究文献、图片资料为一体,以“陈之佛与中国图案学”、“陈之佛与20世纪中国设计教育”、“陈之佛与中国现代设计思想与实践”、“陈之佛与国立艺专”以及“陈之佛的绘画艺术”五个板块,呈现出浙江美术馆、陈修范、李有光、胡迪军、孙仲山等收藏的260余件陈之佛先生的图案与绘画艺术作品,有染织图案、装饰画、书籍、杂志设计、信札、工笔绘画等诸类。
展陈设计亦具匠心,用极具国韵的空间布局和色调诚实再展一位先驱的巨大能量。
陈之佛是一位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大家,与中国美术学院渊源深厚。1942年初夏,吕凤子辞去国立艺专校长一职,便推荐他继任。彼时的国立艺专,偏安于璧山青木关,地理位置偏僻,校舍破败紧缺。《傅抱石传》载文:国立北平艺专、杭州艺专合并,改称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址迁至嘉陵江畔磐溪“黑院墙”。
陈之佛迁校与扩充师资的举措,诚然开启了国立艺专自“西迁”以来最精彩和辉煌的历史篇章。“黑院墙”也被誉为“中国现代美术的摇篮”。
近年,中国美术学院提出“东方设计学”的设计学科理念,并成立东方设计研究院。以东方文化为核心主体,以中国思想为精神源流,探索“中国设计之路”的学术建构。因此,关于陈之佛“图案学”的展览与研究落实在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可谓一项历史的责任与担当。
1919年,蔡元培先生便提出美育之主张: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上世纪40年代中期,陈之佛在手稿《艺术与教育》一文中亦专门提倡美育重要性:人假若没有美的修养,便缺乏情趣。他更呼吁:教育是百年大计,要稳固基础,不可片面的发展。现在的教育虽已注意到道德、科学与体力的三方面的平等发展,但还须注意到全民族生命之所寄托的精神教育,这里更不要忘却了美育。
先生如此,你我何待?
(文中图片由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