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妹妹回忆哥哥 (51)史铁生妹妹回忆哥哥的文章
我从小就爱看云彩,常常盯着天空呆呆地看上好半天,觉得它特神秘,没缘由地相信,变幻莫测的云彩里一定发生过神话一样的故事。一直到现在,只要坐飞机,我就爱盯着舷窗外面,看着从身边飞过的云彩,时而浓浓的,像是要使劲地包裹住什么秘密,让穿梭在云里的人们摸不着头脑;时而又快速地散开,仿佛又想让一切真相大白。我每次坐飞机从云里飞过都会想,这儿,会不会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闲暇时,我的脑子会经常不受控制地瞎想。我常猜想天堂在哪儿,是在天上吧。是不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呢。天堂里的哥哥,找到爸爸妈妈了吧,他们团聚了在干什么?他们会想起我吗?会想起那个愚钝的、被动的、常常自己把自己忘了的我吗?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下放到丽江时住过的农家小院,小院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木制的房子,有的房子上面住人,下面养牲口,院子里跑着鸡鸭。院门外是一小片绿地,绿地前面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不记得溪水是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
站在院门口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雪山,看得很清楚。山的上半部永远是白白的积雪,夏天也一样,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天气很热了,山上的雪还在,只记得大人们说,那是玉龙雪山。我和爸爸妈妈那时就在离雪山不远的小村庄里生活了两年。
后来,旅游业慢慢开展起来了,我知道了小时候天天看见的玉龙雪山原来那么著名。我盼着能再见到它。终于,我带着儿子报名参加了丽江的旅游团。那年儿子上中学,我们一行人从北京出发,经昆明前往丽江。盘山公路上,汽车上下左右地疾驰,让北京来的人们心里惴惴的。天黑下来了,车里的人们都不太说话,忽然,儿子敲着车窗喊:快看,北斗星,北斗星!
果然,满天的星星好大,好亮,七颗北斗星清晰的就在眼前。十几岁的孩子,整天生活在北京的雾霾里,北斗星好像只在书里见过,以至于真的见到了,竟然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盯着窗外的夜空,又控制不住地瞎想,那么深邃悠远的夜空里有什么?也许天堂就藏在那里面,也许爸爸妈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
终于又见到玉龙雪山的时候,是在它的山脚下,真正地近距离仰望。云雾聚集着、漂移着,白雪覆盖的山峰时隐时现。听导游说,玉龙雪山的顶峰还从未有过人类的足迹,是名副其实的处女峰。这让我心里一惊,也许那雪山深处正在发生着人们从不知道的事情。也许隐藏着我们想找而找不到的东西。
哥哥史铁生走后不久,我和朋友们一起去了一趟新疆,新疆真大。汽车在起伏的路面上颠簸了好久,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儿,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忽然车子拐过一个大弯后,所有人都一下精神了,有人甚至发出了惊呼。眼前是一个大大的湖,被远处起伏的群山和近处大片的草原围绕着,湖面碧蓝,湖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不远处的小路上,几匹马悠闲地走着,小山坡上的蒙古包冒着炊烟。牧民们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群人好像一下忘记了年龄,在草地上蹦着撒欢儿。
小牛犊子被我们惊扰得躲开了,一头又高又大的老牛冲我们走过来,我傻傻地喊:这牛怎么这么大?朋友看了看,认真地回答我:大牛。我们为这回答笑得直不起腰。说笑间,又一大群牛从我们面前走过,其中的两头在慢悠悠的行进途中旁若无人地交配着,毫不羞涩地享受着他们最原始、最简单的快乐。山坡上,羊低头吃着草,鸡慢慢地踱步,一滩滩的牛粪让太阳烤得又干又扁,旁边,不起眼的小花被牛粪滋养着。
我们在湖边的草地上坐着、躺着,远处的山层层叠叠。我的思绪又不受控了,不着边际地瞎想。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和哥哥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不停地在心里跳跃着、缠绕着。会蒙语的朋友过来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她的歌婉转、忧伤,歌词我不懂,但她唱得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从心里唱出来的思念。
就像此时的我,面对着宁静的湖水和起伏的群山,心里是满满的忧伤和思念。思念刚走不久的哥哥,思念早早离开的父母。这思念随着离家的距离越远而越发变得绵长。
新疆之行的最后一站是一座雪山,我忘了山的名字,只记得是天山的一个支脉,常年积雪。我一下又想到了玉龙雪山,一样地壮观一样地神秘。下午的阳光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越发地耀眼,阳光变换着颜色,从群山的缝隙照射下来,照在人身上柔和了许多。
我站在空旷的草地上望着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树林,身体里有热热的感觉,许多话涌到了嗓子眼儿,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冲着周围的空旷大声地叫喊。“啊啊”的喊声,像是告诉天上的亲人:我在这儿。
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们还能找到我吗?他们离开我有些时候了,还会记得我吗?在这空旷里,我使劲寻找回应,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或途径这里,也许天堂和我们并不存在距离,也许灵魂的世界里时间从来没有意义。
我有时会隐隐觉得,越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越是空旷辽阔的地方,越能感受到平常感受不到的信息。是因为城市的拥挤和喧嚣阻碍了心灵间的倾听和诉说吗?或者是城市里经常产生的雾霾,那使天地一片昏黄的雾霾遮挡住了纯净,让我们的感受不再那么清晰了吧。
哥哥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儿子还有好几个几个亲朋好友一起来到了西双版纳。在茶园、在少数民族山寨、在原始森林,我们一边欣赏周边的景色,一边回忆和哥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们聊着他对我和儿子的影响,聊着他上学时、插队时的各种好玩儿的事儿,时不时地唱起他们插队时经常哼唱的外国民歌和陕北酸曲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又重新变得清晰。我们走着看着、吃着聊着。时而热泪盈眶,时而谈笑风生。
从茶园出来的路上,晴空万里,只有淡淡的云彩,我们找了一块空地,哥哥的同学拿出带来的风筝,大家在风筝上画了画,写了诗,签上了名字,我和儿子也认真地写上名字。写满了思念的风筝在大家的注视下越飞越高越远,最后消失在天上,消失在云里,我们都觉得他应该能看到。
最难忘的是僾尼族的山寨,那是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山村,村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里,靠着上天给予的山山水水,靠着他们的勤劳智慧,在这小山寨里过着虽不富裕但很快乐的日子。
近几年,一条小路修到了僾尼人的家门口。我们一行人就是坐车沿着这条崎岖的小路,来到了这很少有外人到来的僾尼山寨。车还没停稳,就看见村民们已经在等候了,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漂亮的头饰,载歌载舞地欢迎我们。我们一下就被感染了,全都跑到人群里,跟着僾尼族的姑娘小伙一起,跳起他们的民族舞蹈。
后来才知道,为了迎接我们,寨子的男女老少从半夜就开始准备,杀了猪、做了好吃的竹筒饭、还有自家酿的竹筒酒。我们坐在铺了芭蕉叶的山坡上,吃着香喷喷的烤肉,饭碗和酒杯都是刚刚用竹子削成的,透着淡淡的绿色,散发着清新的竹香。
德高望重的老村长穿着只有重大节日才穿的衣服致辞欢迎我们,年轻人举着酒杯唱着跳着。老村长说的话和大家唱的歌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大家还是被这热情和质朴深深地打动了。我试着戴了一下僾尼姑娘亮晶晶的头饰,好重。全部是纯银做成的,只有在重大喜庆的日子她们才会拿出来戴上。在这大山深处,和僾尼人一起,吃着原生态的农家饭,听着仿佛从远古穿越而来的旋律,让人恍惚觉得,世外桃源是不是就像这里。
热闹过后,我们沿着一条只能步行的小路上山,去看一棵古老的茶树王。这里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树木茂盛得只能透下斑斑驳驳的阳光,叫不出名的各种植物让人眼花缭乱。村民说,这里很少有外人来,从没这么热闹过。穿行在这深山密林里,脚下是松软的铺满落叶的泥土,空气里植物和泥土的气味掺杂在一起,即陌生又熟悉,身边的花草树木有的稚嫩得让人嫉妒,也有的苍老得让人揪心。
还有不知什么原因断裂的大树,能看见一圈圈不均匀的年轮,为什么不均匀呢?是不是粗粗的年轮里挤满了那一年里发生的太多的不幸或者是幸福?而细细的年轮里只有一些平淡无奇的故事?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茶树王,它粗壮高大枝叶繁茂,已经历尽沧桑地在这大山里生活了几百年,看着、保佑着山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像山神一样。我仰望着茶树王,在心里对它说:打扰了。我们为了思念一路走来,我知道你懂。你也一定有许多故事愿意和我们分享。我又开始瞎想:也许茶树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到。在这几百年的岁月里,它冷静地观察,从容地思考,也许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也许它知道天堂在哪儿。
有时候,看着天上漂移的云彩我常常想象,也许天堂并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它可能就在变幻的云里,在从未有过人类足迹的山巅,或者就在我们的周围。无论在哪儿,那里有我的亲人。我想,他们那个世界里一定不会有那么多的坎坷,一定到处充满幸福和欢乐。他们可能还会想起我,会帮助我。
有时候,看到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我会一下想起小时候丽江家门前的小溪,那静静流淌的溪水带走了多少过去的岁月,那水流到哪里去了?如果水是循环往复不停地流动,那它带走的那些岁月能不能回来,那过去能不能改变?如果能,我一定不只是妈妈眼里那个将来能够照顾哥哥的孩子,不会是别人眼里那个什么都不如哥哥的妹妹,在追求幸福的路上我不会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一定会让那么多的遗憾变得不再遗憾。
父母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哥哥也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在亲人们相继离去的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常常困惑、迷茫、也在思念、寻找。现在常常觉得,亲人们也许不曾走远,因为记忆还在;印象还在;交流还在。所有这些都不被时空限制。而我要找到的不只是心里这些困惑和迷茫的答案,更该找到曾经遗失了的自己。
我不知道将来我们这些曾经的亲人还能不能团聚,但我相信,即便来生我们可能不再相遇,或者不再是亲人的关系,但我们一定不陌生,一定会有许多共同的追求和一样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