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石头记 《癸酉本石头记》辨伪

春节期间,网络上惊现一篇《旧时真本横空出世,红学大厦轰然坍塌》的文章,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也让所谓的《癸酉本石头记》着实又“火”了一把。

很多喜爱《红楼梦》的朋友,对于《红楼梦》(或曰《石头记》)的版本大约都能略说一二,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程甲本、程乙本等。然而这个所谓的癸酉本,相信即使在红楼爱好者中,估计至少有八成朋友对其闻所未闻。

嘉哥今天就带大家一探究竟。

(87版《红楼梦》剧照)

《癸酉本石头记》,其中一条朱批写道:成书于“癸酉腊月”,故按照习惯,称之为“癸酉本”;据说原本为何莉莉(化名)所持有,因此被称为“何初本”;据何莉莉所称,本书为其祖传家藏,原书名为《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因而也简称为“吴本”“吴祖本”“吴氏石头记”。

关于本书来历,据何莉莉透露:“(我)祖父是山西人,这个本子是解放前祖父在山西某战场上当军医的时候,祖母是随行护士,一个伤员交给祖母的,应该是个民国时期的过录本,不知是别人凭记忆还原的还是直接抄的。”

这个本子分12册,每册九回,一共是108回。但其家族里面,只有何莉莉曾经读过这套书,并与他的几个表妹一起抄写过81回至108回的内容。

这个本子通本带有大量朱批,其中有些批语是其它古本《石头记》所没有的。有落款的批语中,有一部分署名“畸笏叟”“棠村”等。这两位的确是各个通行脂评本《石头记》的批评者,但何莉莉似乎没有提到脂砚斋。除了批语,这个本子前80回的回目和正文也与通行本存在很多异文。

2008年起,由何莉莉和刘俊俊两人在网络上陆续发布第81回至108回,约半年发布完毕。发布至今已整整十年,但前80回从未发布过,就连一张实物照片或者影印件都未曾露面,难免不叫人心存疑虑。

(癸酉本)

癸酉本的来历大略如此。那么,癸酉本究竟是旧时真本还是今人伪作呢?我们从其来历中,能否窥见一二端倪呢?

首先,何莉莉从其祖母手中取得癸酉本,但这只是民国时期的一个过录本。根据该本批语,其祖本成书于“癸酉腊月”。结合曹雪芹生活年代,推算干支纪年,癸酉年当为乾隆十八年,即公元1753年。而普遍认为:红学界迄今为止发现的《红楼梦》(或《石头记》)的最早钞本甲戌本,当在乾隆十九年。也就是说,癸酉本比甲戌本还要早一年!

其次,据称这个本子分12册,每册九回,一共是108回。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可我们要知道,甲戌本现存四册(卷)16回,即每卷4回。癸酉本比甲戌本早一年,当属同一时代。书籍的抄录、排版、印刷、装订,当无太大不同。每一页每一卷所能密布的文字,相差无几。所以108回,当为二十七册。但全本12册只是那个民国过录本的情形,癸酉本原本是否也是如此呢?暂且不得而知。

如果说上述两点对于癸酉本,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那么请看第三点,也是最令人生疑的一点:为何在网络上单单只发布后28回,前80回却只字不提?是故意雪藏癸酉本,以吊人胃口博得关注;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癸酉本,而是何、刘二人在网上直接伪作后28回?

由此还可以生发出一点:为何恰恰是108回?因为古本《石头记》,究竟共有多少回,此前并无定论。当代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经过仔细钩沉和严密思索,认定全书共108回。如果癸酉本是真本,那就印证了周汝昌先生学识博大精深;如果是伪作,那就很简单:何莉莉等人是按照周汝昌先生的学术成果,故意凑足108回之数。

(周汝昌先生)

我们暂且搁置上述疑问,继续追踪癸酉本。

发完第108回后,刘俊俊受本子持有者何莉莉的委托,与红学家邓遂夫先生取得联系。邓遂夫先生大致看了几回后,对这个本子的语言风格和诗词质量提出质疑。随即,癸酉本公布之事突然遇阻。

据何莉莉称:得知自己公布癸酉本并联系红学家一事后,受到了父母和祖父的严厉斥责。家人此前本就一直反对公布癸酉本,原因是担心癸酉本在社会上的曝光会给他们的人身财产安全带来威胁。

几天后,元旦前夕,何莉莉又称:为了安全起见,远在台北的叔叔会在元旦回大陆探亲之际,将过录本带往台北,这位叔叔目前同样不愿意公布癸酉本的更多内容,因为他打算永久私人收藏。

行文至此,相信大部分朋友内心都已开始认定:癸酉本极有可能是伪作。

大概是被邓遂夫先生一下点破了,而且要见真本,这位何莉莉立马缩起来了。如果当真害怕人身财产安全会遇到威胁,寄存到国家文物鉴定及保护部门,岂不最为安全?即使是民国时期的过录本,通过纸张和墨迹,技术上仍然是可以鉴定出来的。即使这个过录本是伪本,那也是民国时期的人作假,与何莉莉无关。可为什么害怕鉴定呢?

(癸酉本民国过录本)

但故事还没有结束。

刚与红学家联系上,癸酉本的公布便遭此变故,刘俊俊为此懊悔不迭。何莉莉表示很抱歉。在此期间,在刘俊俊的再三请求下,何莉莉又摘录了少量与通行本前八十回相异的文字和批语。而这些批语中,有一条更是石破天惊:即《石头记》的作者并不是曹雪芹,而是吴梅村!这也是《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这一书名的来历。

据此,癸酉本的拥趸王晓丰在2013年声称:这里的癸酉年并不是乾隆十八年,而应该提前六十年——康熙三十二年,即公元1693年!据此,他与另一拥趸吴雪松认定:《石头记》并非一部带有家族自传性质小说,而是影射明清鼎革!

然而即便如此,又会出现新的漏洞:吴梅村死于康熙十一年,即公元1672年。也就是说,吴梅村死后二十一年,吴梅村所写的《癸酉本石头记》才完成初稿。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那嘉哥就延续他们的思路,继续提前一甲子,即公元1633年。这都一竿子捅到明朝了,还是崇祯六年,李自成这年刚去车厢峡转了一圈后又捡了条命逃出来,大明也还没有明显的亡国迹象。吴梅村这年确实活着,可他已于两年前高中榜眼,此刻正在翰林院当编修,春风得意,怎么会去写小说呢?算上“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时间,再倒退十年,吴梅村才十二三……越来越不合常理了。这比论证《红楼梦》作者是冒襄、洪升还可笑。

想必是考虑到这点了,王晓丰提出:吴梅村死后,癸酉本由其门生严绳孙继续编写,直至康熙三十二年完稿。然而由王晓丰整理、线装书局2015年出版的《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作者却标注为曹雪芹。

可见,这条批语是伪造的。

而且伪造者的古汉语水平和文献学知识也一般,同时不懂古人评书习惯。“评点”就可以了,第二次再“评点”叫“重评”“再评”等等。何谓“试评”?这不是不打自招么,说明“重评”本明显在先。想想《石头记》全称是什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说明伪作者不够自信,就起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书名,反而露出了马脚。

(吴氏增删试评本)

2009年后,癸酉本的公布便一直趋于停滞。更不幸的是,何莉莉后来才透露,已发的后28回其实是经过大量删改的。其后,陆续对本子的被删改情况进行了补述。再后来,又凭记忆对已发内容的一些段落进行了补写修改。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莉莉后来又声称:现在已发的后28回正文是根据其姐姐的誊抄本发的,而姐姐当年誊抄时还删去了约1/4的内容,剩下的3/4也进行了文字改动,原因是嫌全部誊抄太繁重,而且很多繁体字都不认识。所以,语言风格已迥异于原迹。而且誊抄本也早已被其母亲当废品变卖。唯一让人稍许宽慰的是,大部分情节脉络、人物结局都是民国过录本的情节,没有改动。但最重要的,还是家人根本不愿意轻易公布全部原本内容。

好嘛……很多繁体字不认识,但照抄总不至于不会吧?既然嫌全部誊抄太繁重,那自己改动岂不是更费脑细胞?不愿公布过录本,誊抄本又被变卖了,死无对证啊!

果不其然,何莉莉后来承认:《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是虚构的书名,与吴梅村相关的批语,也是听从吴雪松、刘俊俊的建议。然而此时,王晓丰与吴雪松却已反目,相互揭发对方伪造,甚至于竞相争夺伪本的著作权……现实版的张耳陈余啊!

(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120回《红楼梦》,平装本)

事情至此,已真相大白:何莉莉、刘俊俊、王晓丰、吴雪松等人,集体作假,伪造癸酉本!因而有人戏称之为“鬼本”。

但这却不妨碍他们对发布的后28回内容逐年推陈出新。在2014年3月推出“六周年纪念版”后,纸质书也粉墨登场。

金俊俊(即刘俊俊)、何玄鹤(不知是否为上述几人中某一人的化名)于当年在九州出版社整理出版《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封面注明作者是佚名,与曹雪芹并无关系。2015年何莉莉、王晓丰于线装书局出版《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封面题“曹雪芹著”。

而由吴雪松打印装订的《全息〈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过录本原文》则写着“原著:吴梅村”。2017年,《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在补充了所谓的“前80回部分批语”后,在当代世界出版社又出版了一个珍藏版。实际上,这几本书的内容都源自何莉莉。

(癸酉珍藏本)

从癸酉本正文来看,与通行本《石头记》的语言风格明显不同,有些甚至都是清末以后的词语。而且人物言行也似乎发生了突变,如薛宝钗为薛蟠献计洗劫大观园,夏金桂勾引贾宝玉……这是《水浒传》还是《金瓶梅》?

此外还有明显硬伤——林黛玉的《十独吟》,平仄、黏对完全错误,只是堆砌了一些四句七言的文字,略胜老干体。不管是曹雪芹还是吴梅村,断然不会写格律不通的绝句,因为这是那个时代读书人的童子功。

可见,这更是今人伪作无疑。

(林黛玉:我可是大观园第一才女啊~呜呜呜)

从癸酉本在网络上的发布时间来看,伪作者(集团)很会挑选时机。

2005年,刘心武登上央视《百家讲坛》,主讲《红楼梦》,掀起了一场持续若干年的“红楼热”。而网络也已逐步走进千家万户。癸酉本选择在2008年在网络上发布,正可谓是“好风凭借力”。只是后来被证伪了。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癸酉本早已被证明是伪作,当事人自己也已出面澄清,沉寂几年后,为何会再次火爆?

(刘心武)

那癸酉本是不是一点价值也没有呢?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伪作者(集团)将前80回脂批中的“草蛇灰线”全部串联了起来,情节上已大体贯通。抛开真伪与文笔不谈,伪作者(集团)能做到如此,已实属不易。如若从一开始,当事人便开诚布公的声明:这是一本《新续后28回》,即使褒贬不一,那也必定是另一番风评。

(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120回《红楼梦》,精装本)

《石头记》未完,人人皆可续之。

除高鹗(其实高鹗也不是续写者,只是整理者,这里沿用旧称)、刘心武外,嘉哥我就见过另外两种续本:胡楠《梦续红楼》、温皓然《红楼梦续》。

虽然各有千秋,但与曹雪芹原文相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一则我们即使通过探佚,也无法准确得知曹雪芹原来设定的结局;二来我们的语言、习俗与曹雪芹生活的年代不同,我们的人生经历也与曹雪芹不同;第三,我们的才华远不如曹雪芹,相信没有人敢在这一点上吹牛。

另外,很多人不知道的是:87版《红楼梦》电视剧,也是根据红学界的探佚结果,剧组自己设计了80回后的情节;按电视剧,则从第30集开始。为了与80回前的剧集有所区分,最后7集电视剧的单集标题,一律改为七字,因为《红楼梦》原书回目全部为八字对偶。

续写《红楼梦》,是一个大难题。当代红学家赵建忠先生对此一语中的:“续出原意难,续出原笔难上难。”

不过瑕不掩瑜,文学终究是开放的,我相信《石头记》还会有新的续写者。

今天阴历二月十二日,花朝节,潇湘妃子林黛玉生辰,让我们一起祝贺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