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孙多慈 何华:长衫落拓陈梦家
最近读了中文名字叫“何伟”的美国人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写的《甲骨文:流离时空里的新生中国》,重新激起我对陈梦家的兴趣。陈梦家,是这本书的主线之一,何伟访了不少与陈梦家有关的人,谈他对甲骨文的贡献,对青铜器的研究,对明代家具的收藏,以及他的自杀。
早先知道陈梦家是诗人。偶尔也会在介绍他的文字里,看到“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之类的头衔,没有深究下去,到底诗人的身份容易被记住。不过,陈梦家25岁之后,对新诗已失去兴致,一头埋在了故纸和古董堆里,从新月派诗人摇身一变成为第一流的大学者。
对于这个转变,王世襄先生评说:“真是够"绝"的。”“绝”这个字用得好,耐人寻味。陈梦家20岁即在诗坛享有大名,几年后,他在《梦家存诗》自序里说:“有一位先生早早和我说了,年轻时候的作品不必等到老就会极后悔的。”写自序时,陈梦家25岁,他对自己的诗作已经“觉得有一层不曾洗刷去的余悔”。梦家的诗,自有它的价值,但平心而论,好不到哪里去。
《梦家诗集》里有不少情诗,据说是写给孙多慈的。孙多慈祖籍安徽寿县,父辈移居安庆,实际上,她应该算安庆人。她也是徐悲鸿最爱慕的学生,两人间的恋情,最后因孙家的反对而告终。提到孙多慈,就会联想到徐悲鸿,岂料她一度也是陈梦家的“梦中情人”。
陈梦家后来娶“古典美人”赵萝蕤,才貌绝不输孙多慈。赵萝蕤年轻时就翻译了艾略特的《荒原》,叶公超先生作序推荐,可见面子不小;晚年又一门深入,译出惠特曼的《草叶集》。上世纪40年代,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写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亨利?詹姆斯的小说。
其才情,民国史上大概也只有林徽因、杨绛堪比。钱穆先生在其《师友杂忆》中曾忆及这对神仙眷侣:“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遂赋归与。”可见陈赵两人当年的美韵,想必羡煞了无数男男女女。
然好景不长,1957年,陈梦家因维护繁体字的美,被扣上反对文字改革的帽子,打成“右派”,从此黯然。陈梦家的死,最通常的版本是:1966年 8月24日,服安眠药自杀,由于药量不足,未遂。十天以后,1966年9月3日,陈梦家再度自绝,这次是自缢。西方式自杀不成,还是用中国最古老的方式了结一生。
我一直有疑问:陈赵的关系真的如众人形容的是“神仙眷侣”吗?想必也有难言之隐吧?历次政治运动,肯定会影响家庭、夫妻间的感情,在那个独特的大时代面前,谁能幸免?三联书店曾想请赵萝蕤写一本10万字的关于陈梦家的书。
老太太说:“我实在没那么多的话可说。5万字都写不出。他写诗的生涯只有短短六七年,绝大半辈子都是搞古文字和古文献,每天至少工作10小时,有什么好写的呢?而且我对考古一窍不通,没有任何发言权。”听着有点不是滋味,她是真的“没那么多的话可说”,还是觉得尽在不言中?
赵萝蕤一度精神分裂,后来慢慢好起来了。她很少提过去,也很少提梦家。不过,据说有一次她站在丈夫研究过的青铜器面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过去真的能忘却?
赵萝蕤的学弟巫宁坤自传《一滴泪》里,有不少篇幅提到“赵(萝蕤)大姐”。何伟《甲骨文》的最后一章“茶”,即走访了晚年定居在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巫宁坤夫妇。巫宁坤说,陈梦家去世后,赵萝蕤搬回父亲留下的四合院,和弟弟(书中的老赵先生)一家同住,老赵对姐姐不够好,甚至不同桌吃饭。
何伟也访问了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中科院院士),谈到老赵,同样不以为然,因为老赵贪财,把陈梦家的收藏“卖给”而不是“捐给”了上海博物馆。陈梦熊本来和老赵是朋友,那之后,他再也没和老赵说过话。
陈梦家让我想到诗人方玮德(安徽桐城人),他俩当年是最受注目的新月派后起之秀,且是好友。《世说新语》载:“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现代文学史上,大概只有陈梦家、方玮德堪配“连璧”,两人皆是美男子—中国传统“玉树临风、梨花飘雪”式的人物。
方玮德27岁早逝,当然也就没有尝到陈梦家后来所受的苦头及学术上的丰收。1934年,他曾写信给陈梦家:“弟近阅明末史,对新诗不感兴趣者久矣。”他俩几乎同时对新诗感到乏味了。若天假以年,方玮德大概会成为明史专家,这个推想应该合理的。
陈梦家也让我想到王世襄,他俩同为明清家具收藏大家。王世襄身上有难得的“粗莽之气”—尽管他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凡事想得开,所以能化险为夷。陈梦家的性格则太文、太直、太刚,“我不能再让人把我当猴耍”,为了维护尊严,以死相抗。如今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展厅,辟有陈梦家、王世襄特藏区。两位老友的收藏能朝夕相伴,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