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抟老祖睡达 南怀瑾老师:“一睡一千年”的陈抟老祖
所谓“处士”的意义,就是善于自处,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这在唐代的习惯上,称为“高士”,再早一点,便叫“隐士”,都是同一涵义的名称。这一类人,在中国历代的历史上,关系也很重要。甚至每使历代的帝王或朝廷,隐隐约约都在注意他们的言行举动,心存顾忌。
那些帝王将相,生怕被他们看不起,便会觉得自己很不安心。这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如果比照西方文化,从西洋的政治学说上,勉强的比类,便是属于保留“不同意”的主张,或“不合作”的态度的人。
不过,这种比方也很勉强,中国文化中的隐士、高士们,是属于道家一流的人物。他们绝对不肯只为自己而鸣高,有时为了国家天下人民的利益,也会婉转设法,提出很有影响力的主意,帮助社会的安定,然后即所谓“功成而弗居”、“没世而无闻”而已。
宋初开国的第二十四年,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的第十四年,年号“雍熙”开始,就召请当时在华山的隐土陈抟入朝,在名义上是皇帝向他请教道术。究竟他们所谈的真实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历史所载,都属于官府公告式的官话,就不必讨论了。陈抟当然不会久留朝廷,立即请辞还山归隐。
宋朝的神仙陈抟,我家中挂了一副对子,“开张天岸马,奇异人中龙”,是他写的。他的名字陈抟,就是从《庄子》“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来的。陈抟的字叫“图南”,自号“扶摇子”,也就是庄子《逍遥游》这一篇中的文字。古今以来名叫图南的,叫鹏的,不晓得有多少。又如贺人出门读书的,叫鹏程万里等,庄子影响之大难以形容。
这里挂的这副对子,是陈抟的,后来道家称他为陈抟老祖。这位老祖对于《易经》象数的学问,高深莫测,未卜先知。他在华山修道,到了五代的末期,几个皇帝都找过他,最后找他的是五代的后周皇帝,历史上称他为周主(世宗),因为够不上称真正的皇帝。周过了就是宋,赵匡胤出来了。
这个周主,很精明,很了不起,当时他几乎可以统一了中国。他像年轻的唐太宗一样,应该说是几乎像,可惜三十九岁就死掉了。当时这个周主找过陈抟,请他出来帮忙,可是他说什么都不肯出来。见面以后陈抟对周主说,你做得很好了,何必要我,像我这个人没有用,还是希望你帮忙,让我回到华山高卧吧!
陈抟一天到晚睡觉的,所以我们听小孩子讲话,“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抟一睡一千年”。一睡就睡一千年,他睡醒后问:“我那个老朋友彭祖呢?”别人对他说彭祖早死掉了,他说短命鬼!才活了八百岁就死了,这就是陈抟。我们这里挂的这副对子就是他写的啊!
他写的字都是神仙味道。后来这个周世宗,下一道命令给华山县长及陕西省主席,凡是陈先生在山上所需要的,要什么给什么,尽量的照应好。这就是隐士,他是有名的一个,后来他回到华山题了一首诗:
十年梅迹踏红尘,为忆青山入梦频。
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
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他也希望国家天下太平,但是,他看不惯那个时代,就是庄子所讲的那个样子,“紫陌纵荣争及睡”,紫陌就是到京城之路,所以后来宋太宗请他当宰相、当军师,他都不干。古代做大官穿着紫袍,所谓锦袍玉带。唱京戏那个皮带,好像有水桶那么大,围在腰里,并不是为了把衣服捆住,那只是个阶级的装饰品而已。
“朱门虽贵不如贫”,发了大财很有钱,大门房子都漆最好的红油漆。这虽然好,但是世界上最享福的却是穷,什么道理?无牵挂。
“愁闻剑戟扶危主”,他知道周世宗活不长,武功很好,中国几乎被他统一了,但是陈抟已经知道他活不长。再看到街上那些跳舞厅啊,夜总会啊,他最讨厌了。“闷听笙歌聒醉人”,他说这些环境吵死人,没有意思,听得都发闷,所以不如“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这个是陈抟有名的一首诗,是隐士思想的代表作。像这一类思想,事实上是介乎道家、儒家之间的。后来宋朝的大儒邵康节,就是他的徒孙辈,《易经》的学问,也是邵康节接手的。
有一次当他见到赵匡胤,就哈哈大笑,笑得从驴子上跌下来。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他大笑说从此天下太平,中国有两三百年安定了,他高兴的就是这个事。万事都可未卜先知,这一类的人,就是庄子所讲,“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知道了这些历史的故事,对于庄子这一句话,读起来就有味道了。
藏经上讲,有一次佛带领弟子在恒河边上偶然休息因为他出门同孔子一样带领弟子们,尤其是印度,有几千人跟着他。印度人是光脚的,一件衣服一披就走了。天气热,到了河边大家休息一下,他也盘腿休息,一下子入定了。出定以后,他看到前面恒河边上都是水,地下搞得乱七八糟,就问徒弟们是怎么回事?徒弟们说,刚才有做生意的马车队经过,所以把地上搞脏乱了。
你说他既然入定,又有神通,怎么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呢?却好像睡觉醒来一样。他这个是入的什么定?是昏沉睡眠吗?还是无想,还是休息定呢?定有很多境界啊。
所以前天跟大家提到宋徽宗一句话,“定中消息许谁知”,到底进入哪一种定境?假设佛现在还在,我要请问他老人家,你当时入的是睡眠一样的昏沉?或是六根不起作用的无想定?你当时的环境就是原子弹下来,你也不知道吗?
睡眠、闷绝、无想定、无想天、灭尽定,这个在唯识上讲是五个无心位,研究唯识要知道。睡眠:睡着了是无心位,第六意识思想不起作用了。闷绝:昏过去了,或者是吃了重量的麻醉药而闷绝。另一种是无想定。无想定的结果是生无想天。然后是大阿罗汉的灭尽定。这五种属于无心位,第六意识思想不起作用。普通人哪个人做得到啊!多半是想睡也睡不着。所以道家、密宗有一种修睡眠的方法。
我很喜欢道家的神仙陈抟写的字,“无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我们小的时候,晓得道家陈抟在华山,我们乡下人讲话,“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抟一睡一千年。修睡眠定也可以到达无心位,可是肉体不能死掉。我还有个小故事,我父亲看书念诗,念得很高兴,我那时候很小,跑到旁边去看,他就告诉我是一个和尚作的诗。
我们家乡的这个和尚原是打渔的,一个字都不认识。他忽然不打渔,出家了,专门拜佛。我们那个地方,你们有人去过的知道,大殿地上铺的是四方的石块。
他拜佛拜了好几年。拜佛是两个膝盖头、两个手趴在地下,同时额头还在地下轻轻碰一下,所以有五个印子。有一天忽然不拜去睡觉了,一个姿势睡在那里不动好几天。他的师弟跑来告诉师父,师兄恐怕死掉了,这个师父说:你不要吵他,去倒一杯水放在他的屁股上,过三天去看看。
三天后去看,一点水都没有出来,可见三天三夜都没有动。他睡了九年,起来就会作诗,会写字,得道开悟了。这个诗是他作的,所以我父亲很高兴,常常拿出来念。
我那个时候九岁还是十岁记不得了,我也很喜欢念这个诗。我还记得有一句写得很妙,“吟回明月满东墙”,这一句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天我也高兴,就写一首诗给我父亲看,我说我也会作诗了。我父亲一看不错,作得好,你偷来的!偷和尚那本诗的句子,东一句,西一句逗出来的。刚才讲到五无心位,就是讲到释迦牟尼佛有时候入定,也进入无心这个定境啊!
修道里头有一派,号称华山派。何以称华山派呢?是因宋代的道家神仙陈抟老祖高卧华山用睡功而得名。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睡,打坐是用功的方法,睡觉也是用功的方法。譬如我们中国人画的阿弥陀佛都是站着的,站立也是用功的方法,歪着也是用功的方法,各人不同。哪一种方法适合哪一个人,也是各个不同。
我们打坐、静坐、修道,有时候不一定是昏沉哦!有时候感觉提不起来,或者做工夫的,有一段时间只想睡觉。常常有同学问我这个问题,我说你们这些人还修什么道!那么没有气魄,道法自然,该睡就让它睡个够嘛!有些同学不满意,说老师不肯正经答复我。
其实我讲的都是老实话,他听不懂有什么办法!好几位禅宗祖师一睡就好几年,动都不动!你能够真的这样睡,也是成功的睡法。那当然不是普通的睡,也不是得了睡病。一般能够睡并不一定是坏事,那是阴极,下一步就是阳生。
整理自《原本大学微言》《庄子諵譁》《我说参同契》《禅与生命的认知初讲》
陈抟,道号希夷。当然,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抟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华山,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世事。等到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从驴背跌下来说,从此天下可以太平!因为他对赵宋的创业立国,有这样的好感,所以赵氏兄弟都很尊重他。
当弟弟赵匡义继哥哥之后,当上皇帝——宋太宗,还特别召见过他。在《神仙传》上的记载,宋太宗还特别派人送去几位宫女侍候他。结果他作了一首诗,把宫女全数退回。“冰肌为骨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这个故事和诗也记在唐末处士诗人魏野的帐上,唐人诗中也收入魏野的著作。也许道家仍然好名,又把他栽在陈抟身上,未免有锦上添花、画蛇添足的嫌疑。
其实,希夷先生,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的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我们且看他的一首名诗,便知究竟了。
十年梅迹踏红尘,为忆青山入梦频。
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
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希夷先生当年的感慨和观感,都在“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两句之中。这两句,也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处。因为他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
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他才有“愁闻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高卧华山去了。
这也正如唐末另一位道士的诗说:“为买丹砂下白云,鹿裘又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煞人。”他们所遭遇的境况和心情,都是一样的痛苦,为世道而忧悲。但在无可奈何中,只有如老子一样,走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苦海,飉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看来虽然高不可攀,其实,正是悲天悯人,在无可奈何中,故作旷达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