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汝瑰八千健儿 【铜梁故事】郭汝瑰的追求
如果不是有人介绍,我不相信眼前的老人就是郭汝瑰:除了耳朵比常人大,寿眉多而长以外,跟一般老翁没有区别。他矮小伛偻,白发两鬓,身穿黑色衬衣衬裤,足登一双千层底布鞋。要是走在人群之中,没有人会认为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国民党国防部陆军参谋长、作战厅厅长、二十二兵团司令官兼七十二军军长。走进家门,但见四壁萧然,桌凳床椅,陈旧黯淡,与他兵团级的官位极不相称,让人肃然起敬。
拜访郭老,因为《龙乡铜梁》写了他,县委曾令锡书记说:"写健在的家乡人,要请人家过目,不要出现史实错误。"
郭老戴上老花眼镜,正襟危坐,军人之风俨然。他平举着稿件,那双凝聚着全部人生经验的眼睛闪着睿智之光。
相对而坐,拉开话题,将军的人生岁月从历史的长烟落日之中,走进我的视野。
郭汝瑰的出生地——铜梁尹家市(今名永嘉),属于一脚踏三县的僻野穷乡,夹在东西两山之间,一条小安溪穿境而过,那时,还不通车船,全靠石板大路沟通外界:去重庆行走三天,去成都七天跋涉,近处的永川、铜梁也需整整走一天。
但是,荒凉僻野之地往往风景秀丽,文风繁盛。得山水滋养,这里出现的风水大师李正芳、书家郭和熙,在三县交界的场镇家喻户晓。郭汝瑰的父亲郭郎溪是前清秀才,文采风流,深得铜梁县巴琼书院院长陈昌抬爱,照看藏书楼,得以饱读诗书,眼光不俗。郭汝瑰从小就受到"敦厚周慎、谦约节俭"的家训。他说:"敦厚周慎我没办到,但是,一生廉洁还是对得起父亲的遗训的。"
人生有了指路明灯,漫漫长途不再迷航。
报国从军
18岁那年,郭汝瑰怀揣着父亲给的300银元出川。他面临多种选择:学医,学工,进黄埔军校。到了上海,举棋不定。同乡袁敬铭告诫说,政治不上轨道,学什么都没用,犹豫什么,到广东去。于是,郭汝瑰怀着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信念,考入黄埔军校。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社会风云激荡。广东,这一革命的发祥地,真是龙腾虎跃、万马奔驰。黄埔军校激流飞卷,共产党与国民党并肩携手,北伐革命轰轰烈烈,捷报频传。恽代英、肖楚女等共产党员的讲演,让郭汝瑰热血沸腾,理想展翅。他如饥似渴学习军事技术,锻炼体魄和胆识。他似乎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光辉前景。
宁汉分裂风云突变,四一二清党血雨腥风。在革命处于低谷之际,郭汝瑰却表达了加入共产党的心愿。党组织考验他,把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托付与他:做吴玉章的秘使,回川策动堂兄郭汝栋,杨森进攻武汉,不要助纣为虐。郭汝栋时任川鄂边防副司令,拥有两师一旅兵力,驻防涪陵。
他既与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保持联系,又向蒋介石暗送秋波。当堂兄郭汝瑰表达了共产党的意图后,他静观其变,不助杨森。郭汝瑰不辱使命,深得信任,加入了共产党。郭汝栋经见堂兄颜色越来越红,又迫于老蒋清除共产党的压力,便礼送郭汝瑰出国,到日本士官学校深造。这一转折使他在隐讳曲折的路上惊心动魄地走了二十年。
国家积弱,求学日本常受屈辱。参加军事训练,被喝斥离开,涉及军事机密,中国人不得到场。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惊破了学本事的美梦,郭汝瑰联合中国学子请愿抗议,遭到日本军警鞭打,他愤而退学回国。外敌入侵,要振兴中华,惟有挥剑斩凶顽。
他考入中国陆军大学第十期学习,三年以后,学贯中西,以该校第一名的骄人成绩,进入研究院深造,并担任战史教官。他深研中外战例,利弊得失了然于心。1937年5月,郭汝瑰任国民党十八军十四师参谋长,随军开赴苏州,立马淞沪战场,宝剑出鞘,寒光凛冽。
血战淞沪
初上战场,郭汝瑰就显得老练成熟。在日军狂轰滥炸之下,十四师四十二旅旅长曾粤汉寝食不安,师副长面有难色,阵地眼看就要丢失。郭汝瑰为师长霍魁章分忧,临危授命,顶着钢盔,穿过硝烟,踏着被炮火翻耕得酥松的土地,直奔指挥所而去。为国捐躯,军人本色。易水悲歌,衣冠似雪。郭汝瑰把生死置之度外。
后撤的友师不断走过,军心不稳。郭汝瑰部一团长请求撤退。郭汝瑰平静地说,友军后撤是重新部署,长官正在调兵遣将。日军的炮火在指挥所四周轰鸣。弹片横飞,尘土蔽日,郭汝瑰谈笑风生,指挥若定。敌我双方形成拉锯战,阵地几易其主。
日军凭借精良的装备,多次突击到指挥所附近,战况越来越紧急。下属情急心切,再次力主撤退。郭汝瑰临危不乱,人在阵地在,话语掷地有声。他命参谋拿来纸笔,写下绝笔书:"我八千健儿于此殆尽矣。敌攻势未衰,前途未卜。
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均座;若阵地失守,我也就战死疆场,身膏野草,再无见面之期了。他日抗战胜利后,您为世界名将,乘船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您了。我有钢笔两支,请您给我两个弟弟一人一支。我的那只手表就留给妻子方学兰作纪念。"
旅长遗书,惊心动魄。指挥人员默无一言,各自坚守岗位。主帅的沉着冷静,高扬起炮火摧不垮的军魂。
战斗越来越残酷,阵地被炮火翻耕变形,不断后移。郭汝瑰左右两翼的旅指挥所相继被夷为平地,三个旅部挤在郭部指挥战斗。六十七师旅长胡链急躁了,当一个团长电话告急说没子弹了,胡链焦头烂额对着电话吼叫。郭汝瑰提醒他,注意方法,并叫胡链命令团长派人到郭旅长这儿领取子弹,坚守阵地。此后,胡链这位抗战名将,一说起郭汝瑰就夸他沉着冷静,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
郭旅坚守七天七夜,撤退换防,八千健儿战死六千,三十六挺重机枪全部打坏,上海震动。宋庆龄、何香凝组织慰问团专程赶来慰问,特别送给郭汝瑰一件毛衣,表达敬意。
决策武汉
南京沦陷,中国不投降,日本调集军队,溯江西上,进攻武汉,意图逼降。蒋介石利用日寇进攻徐州之际,在武汉整补了50万军队。霍揆彰任54军军长,郭汝瑰为军参谋长。
国民党军队40多个精锐师在武汉三镇摆开了与敌决战之架势。陈诚为武汉卫戍总司令,搞了个环形防御背水阵。郭汝瑰一看作战计划,心头沉甸甸的。根据武汉地形,这样的环形阵地一处攻破,几十个师都有被压迫于水际而遭歼灭的危险。
武汉会战,关系抗战前途。他昼夜难眠,面对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揣摩了几天,创造性地设想出跳出武汉,保卫武汉的构想,利用山地,坚守核心阵地,将兵力置于武汉外围,以退为攻,保存实力。
恰逢陈诚召开了军长、军参谋长、师长等有关人员参加的作战会议。会上,郭汝瑰有理有据地推断了日军的进攻线路,最后说:"敌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突破武汉外围,也只获一座空城,我军则无重大伤亡。武汉撤退后,亦可凭借崇山峻岭的天然屏障,与敌人周旋,日军机械化部队将无能为力,40多个精锐师可不受很大损失,中国便可继续抗战,日军永远不可能征服中国。
"郭汝瑰的语音末落,响起一阵掌声,陈诚也点头称是,并约同郭汝瑰一道重新研究作战方案。后来,武汉保卫战的作战计划基本上按郭汝瑰的意见重新制定。
武汉战役的进程也大致与郭汝瑰的预计差不多。武汉失守了,但国军各部都只受较小损失,只长江北岸的白崇禧丢了两个野炮团。蒋介石、陈诚对此也心满意足了。
武汉战役后,陈诚对郭汝瑰更刮目相看了:先任命郭为嫡系20集团军参谋长,后又准备让郭独立带兵打仗,任命他为43师师长。
清廉治军
郭汝瑰独立带兵在1941年10月1日,湖南澧县,接任暂一师师长职务。第一次发饷时,他当众宣布:"从今天起,全师官兵一视同仁,一律按国民政府的饷章发饷。"话音一落,掌声雷动。士兵们领到全额饷银时,热泪横流。第一次被长官当作人看待,这些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汉子,泪湿衣衫。
郭汝瑰随即又说:"你们痛恨长官克扣银饷,喝兵血,也就谎造名册吃空额。以前的,没有必要说了,今天造的假,我也不追究,但必须下去逐一核准,以后,不得再有谎报吃粮人数。否则,严惩不贷!"
长官清廉公正,军魂高扬,战斗力随之大增。
不久,中国军队发起襄西攻势,郭汝瑰率部横渡长江,还未发起进攻,日军自动放弃阵地,郭部兵不血刃占领了敌人据点,还缴获了一批军用物资。士气大振,郭部所向披靡,暂编第五师升为甲种部队,按嫡系发饷,枪械弹药充足,陈诚还拨给奥国造的斯德雅迫击炮,装备了一个营。
郭汝瑰狠抓军事训练,严肃军纪,锻炼体魄,养成技术,高标准严要求。他身先士卒,摸爬滚打,以身作则。他示范300米无依托步枪射击,弹无虚发。战士不甘示弱,百步穿杨的狙击手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兵强马壮,暂编第五师一天天成熟壮大起来。
1942年初,日寇进攻香港,英国求救。湖南第九战区薛岳急调兵支援。武汉日军闻讯攻打武汉牵制,突破王陵基、杨森的防区渡过汨罗江,兵临长沙外围。薛岳调回支援香港部队,击溃来犯之敌,并令郭汝瑰率暂五师追击。郭部冒着大雪强渡湘江,同时精选五百壮士分成五支小分队,在日军两翼平行超越,绕到退敌必经之地设伏,前锋骚扰,后军追击,郭部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汨罗江边。
独钓龙潭
抗战胜利了,郭汝瑰随何应钦等一行十一人飞抵南京,接受日军投降。进南京城时,他外表冷峻,内心狂喜,深重的国难结束了,南京又回到了祖国手中。看到守城门的日军不断行礼,百姓箪食壶浆,笑逐颜开,他热泪欲零还住。
然而,喜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沮丧和失望替代。接受大员们一进南京城,就搞"五子登科",金子、票子、房子、女子、车子,见者不拒。逛商店,抢购丝绸时,南京市面上流行的是汪精卫发行的伪币,接受大员们便规定了法币与伪币一比两百的比率。
价值两百元的东西,一元法币就可购买。饱受日军蹂躏的南京人民盼来的不是幸福美满,而是吃大亏,损血本。民怨沸腾,骂声载途:"盼了这么久,盼来的是劫收大员。"以廉洁自持的郭汝瑰目击百姓的不满和同事的骄奢,再次深深感到政治浑浊,党国病入膏肓,个人洁身自好,当一个好官,于事无补。
重庆谈判签订"双十协定",中国出现了和平的曙光。郭汝瑰对马歇尔的调停寄以厚,也盼望蒋委员长放下屠刀,与共产党相逢一笑泯恩仇。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组成的军事谈判"三人小组",郭汝瑰当张治中的副手,负责谈判材料的准备、整理以及起草工作。然而,蒋介石毫无诚意,"三人小组"的谈判破裂。郭汝瑰认识到,蒋介石决不会放下屠刀,和谈只不过是进攻解放区的缓兵之计。蒋介石上的这一课使郭汝瑰完全清醒了。
在谈判中,他接触了中共代表。中共代表立场坚定,态度鲜明,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的政治家风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周恩来的远见卓识和杰出才能,使他佩服。他随"三人小组"到延安、华北、东北等解放区巡视,受到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领导人的接见,感受到了解放区与国统区迥然不同的精神面貌。他想找周恩来一吐衷肠,回归党的怀抱。
谈判后期,董必武的联络人地下党员任廉儒与郭汝瑰接上了头,任廉儒在重庆安排了郭汝瑰与董必武的会面。郭汝瑰希望回到党组织,甚至能到延安更好。董必武开导他:"你要求恢复党籍,还有一个过程。保留在那边比到延安作用更大,我们的同志要想打入国民党上层很不容易……"郭汝瑰服从了董必武的安排,为了安全,党组织决定郭汝瑰的工作与任廉儒单线联系。
重庆谈判破裂后,国民党为了打内战,进行整军和改组军事机构,引起内部派系纷争。各派系又趁机笼络人才,壮大力量。郭汝瑰的才干,早为各派瞩目,都想尽办法拉拢他。何应钦要郭汝瑰进中国驻美军事代表团,陈诚要郭汝瑰在国防部任厅长,顾祝同要郭汝瑰当他的总参谋长,白崇禧也在他的公馆办鱼翅席延请。郭汝瑰则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巧妙周旋,演出了"一年三迁"的戏剧,最后随顾祝同回任国防部第三厅厅长。
第三厅主管作战,制定出战役的初步作战方案,供蒋介石选择决定。郭汝瑰心情非常矛盾,替蒋介石出谋划策,打了胜仗,共军必然吃亏;老吃败仗,老蒋一定怀疑。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他向任廉儒倾诉了苦衷,强烈要求脱离虎口。
任廉儒安慰他说,把作战计划交到共军手中,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走什么走?以后,你要三缄其口,慎之又慎。就这样,有关张灵甫七十四师的情报、山东战场的作战方案、进攻大别山的计划、甚至淮海战役的部署安排都通过任廉儒源源不断送到延安。
郭汝瑰深受陈诚和老蒋器重,却被杜聿明怀疑。凡是有郭汝瑰参加的会议,杜聿明要么讳莫如深,不吐露一字,要么会后另起炉灶。顾祝同接任陈诚的总参谋长后,再邀郭汝瑰出任第三厅厅长,杜聿明站出来,指斥郭汝瑰"与共产党有关系。"顾祝同不相信。解放后,在北京的一次政协会上,杜聿明与郭汝瑰相逢,杜长叹一声:"我吃败仗,都在你的手里。"郭汝瑰笑说:"各为其主嘛。"
一次,郭汝瑰参加蒋介石开的高级会议后,送出包括国民党作战计划在内的9种机密文件。任廉儒把它托给民革中央军事特派员王葆真转交给党。谁知,王葆真的联络员被捕,王知道要出事,立即销毁文件。王被抓坐牢,受尽酷刑,始终没有吐出郭汝瑰。
三大战役后,蒋介石露出了不信任郭汝瑰的迹象,郭汝瑰也深感不能再呆下去,决定离开蒋家王朝到解放区去。
为了郭汝瑰的安全和党的利益,党组织决定郭汝瑰暂时离开国民党上层集团,但不必到解放区,可以设法到西南谋个军职,伺机举行起义,以瓦解敌军,加快解放西南的进程。
郭汝瑰按照党的指示,辞去第三厅厅长职务,然后缠住顾祝同,要带兵为党国带兵冲锋陷阵。顾祝同大喜过望,极力怂恿蒋介石让郭汝瑰到四川重建被打垮的72军。
郭汝瑰到四川迅速组建了72军,蒋介石又叫国防部电令郭汝瑰为22兵团司令,直接指挥3个军和3个独立师,陈兵川南,想让郭汝瑰做好防堵解放军进川的前哨。谁知蒋介石机关算尽,自掘坟墓。郭汝瑰在党组织的安排下,于1949年12月11日在川南宜宾起义。几十年的追求、向往,终于有了圆满的归宿。
耄耋攀高
起义后,毛泽东、周恩来委任郭汝瑰为川南行署委员兼交通厅厅长。不久,刘伯承来电邀他去南京军事学院任教,郭汝瑰一去就工作了20年。
1970年,郭汝瑰离休了,仍悉心研究军事理论,著书立说。他领衔主编了填补中国军事空白的专著。遍稽群籍,泛览古今,历尽艰辛,披阅八载,《中国军事史》出版问世了。这部专著分《兵器》、《兵略》、《兵制》、《兵法》、《兵家》、《兵垒》和《历代战争年表》、《武经七书注释》两附卷,共6卷10本,煌煌500余万言。
一书编罢,他仍感不足,激于国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抗战认识的不公,愤于日本朝野一些人对侵华罪行的否认,他不顾八旬高龄,又主编一巨著《中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史长编》,10章、2000余万字。虽银丝满头,仍宝刀未老,黎明即起,伏案疾书。他的书房有幅联语,对他的人生经历、信仰、情操做了精辟的概括:
追求择善归真理,耄耋攀高树典型。
1997年,郭汝瑰遇车祸,头部受伤。他忍痛搀扶同车亲人,俨然轻伤不下火线的壮士。躺在病床上,还对前来探望的人说:"这一关,我又挺过来了。"
晚年的将军谈起腐败,痛心疾首。敌人没有像当年那样兵临城下,但是金钱至上、贪污腐化正浸蚀用鲜血打下的江山!老将军常常中宵长叹,寝不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