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拜年 《拜年》作者:蒋子龙[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

2017-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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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五 "咱们开会啦一一" 会议开始之前,气氛总是十分活跃的:寒暄的,开玩笑的,低声交谈小道消息.内部情况的,递烟送茶的--冷占国沉默寡言,谁也不理,谁也不看,连对坐在他身边的厂长也不瞄一眼,一个人昂头抽烟,眼睛盯住窗外设计大搂的楼角.即便别人对他说露骨的恭维话,他也毫无反应.有人心虚,不知在什么事情上被他抓住了小辫子,想巴结他,冲他开一个亲热而讨好的玩笑,他也不动声色.软硬不吃,不进油盐.他不向厂长请示,也不跟副手商量,连一句人们习惯说的客气话.表示和同事亲热和谐的 客套话也不说.比如:

五 “咱们开会啦一一” 会议开始之前,气氛总是十分活跃的:寒暄的,开玩笑的,低声交谈小道消息、内部情况的,递烟送茶的……冷占国沉默寡言,谁也不理,谁也不看,连对坐在他身边的厂长也不瞄一眼,一个人昂头抽烟,眼睛盯住窗外设计大搂的楼角。

即便别人对他说露骨的恭维话,他也毫无反应。有人心虚,不知在什么事情上被他抓住了小辫子,想巴结他,冲他开一个亲热而讨好的玩笑,他也不动声色。软硬不吃,不进油盐。他不向厂长请示,也不跟副手商量,连一句人们习惯说的客气话、表示和同事亲热和谐的 客套话也不说。

比如:“厂长,你先给大伙讲几句呀?”“万通,你看是不是开始呀?”一切人情世故到他这儿就全免了,擅自宣布了开会。好象总调度室主任,理所当然就是调度会的主席,不管来参加会的是些什么人,也得一律听他指挥。

他身躯高瘦,有雄伟的骨架,却缺少肥肌重肉,因而坐在那里象一块巨大的山石——威势逼人。当他说完了那句开场白,才把目光收回来,放肆地打量着车间主任们:“春节过去了,大家拜年也拜得差不多了吧?如果还没拜够,我再给你们大伙拜,磕响头也行!

但是要有一个条件,得完成这个月的任务。这个月全厂的计划:产值九百万元,利润十七万元。截止到今天早晨,全厂共完成六百二十万元,还差二百八十万元,时间就只有两天半。

你们就亮底吧,咱们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用瞒谁,我要具体的措施、实实在在的数字。今天上午完成多少,下午完成多少,夜班完成多少?明天、后天一共还有六个班次,每班各完成多少?如果你那个车间完不成计划,理由是什么?”他稍停一下,又说,“今天看见诸位拜年的劲头都很大,想必是胸有成竹,我谢天谢地。

哪个车间能确保完成计划,我当场给他磕头拜大年!

开始——” 他的冷峻的挖苦比他的吼叫更叫人受不了,他的客气中包含着阴冷和露骨的轻视,大家听了更增加对他的反感。他对这些人并无仇恨,他只是恨工作不该这样干。他自信自己那套办法是卓有成效的,过去曾被无数事实证明过。

可是现在这些办法只增加了他和周围的人在感情上的裂痕,对工作似乎并无多大好处。因此他也增加了对自己的怀疑和不满,他的坏脾气又使他把对自己的不满发泄到别人身上,这就越发遭到别人的怨恨。说穿了现在谁怕谁呀!

别说他是个总调度室主任,就是厂长又怕他何来?人家不过是表面怕他,心里恨他。只避免当面和他发生冲突,对付他的办法有的是,不说完得成,也不说完不成,各个车间都差不多,到时候大家都完不成,法不责众,看你冷占国有什么咒儿念?现在各个单位的困难都是一堆堆的,随便摆出几堆就够说上半个小时;每个人肚里的牢骚也有好几串,拉出几串就够应付冷占国的,他有牢骚,别人的牢骚比他还多。

尽管他精通生产,有敏锐的智力,即使在他的坏脾气中也时常显现出智慧的异彩,但是他的坏脾气毁了他的智慧,人们只知道他脾气坏,不承认他有智慧。

他不能控制全厂的生产局面,也控制不了这个集中了全厂能人神仙的调度会了。表面上冷占国是会议的中心,实际上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各想各的事,各打各的算盘,哪个人都有一套对自己有利的神算妙计。

也许,能叫与会者从始至终思想不开小差的会议是没有的,更不要说把挖苦嘲笑当做打喷嚏、把拍桌子争吵视做家常便饭的生产调度会了。

瞧吧,这些车间科室的头头们济济一堂,有的把这半天调度会当做了享受,有的当成罪受,有的借机来休息半天,有的来开心取乐儿、发发牢骚,不解决问题还图个心里痛快。这一切内心活动都可以从他们那丰富多采、迥然不同的表情上看得清清楚楚:有人端端正正、严肃认真;有人怒目圆睁、慷慨陈词;有人幽默多智、谈笑风生;有人冷静观战、超尘绝俗;有人尖酸刻薄、嘴上无德;有人满腹委屈、哭诉无门;有人闭目养神、昏昏欲睡;有人神情木然、心不守舍。

这一切又好象只是方式不同,大家早有默契,联合起来,对付冷占国。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真比庙堂里十八个罗汉的形象还要多姿多采、生动而又不雷同。施明正悄悄地、专心致志地往坐茌前面的胡万通的后背上挂纸王八。

墙角一个负责做记录的年轻调度员,正怀着强烈的创作冲动在“工作手册”上画人物素描,这里有天才的模特儿,有丰富的材料。 精明练达的厂长,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表面上不露声色,慢慢地吸着烟,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干脆就在这个会议上宣布自己调走的消息和部党组对胡万通的提升。

一个月前,工厂党委讨论副厂长的人选,有人提出了冷占国,但是大多数委员不同意,却选择了胡万通。现在看,这个决定是对的。

没有人不承认冷占国有高超的工作能力,他似乎是个天生的当厂长的材料。也许正因为他是天才,才为凡人所不理解,所不容。现在当个干部首要的一条就是有活动能力,会疏通关系和善于办事,冷占国缺少的正是这些。

他当调度主任,惹出麻烦厂长还可以为他擦屁股,他若当了厂长难道还叫市工业部的领导来给他擦屁股?他的屁股擦也擦不完! 厂长又把目光转向了胡万通。胡万通认真地听着每一个人发言,不停地在小本子上做记录。

他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发言者的态度和内容而变化无常,他对于任何喜欢演说的人都是最热心的听众,他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倒象有一个适应外界变化的开关。这是一个从相貌到为人都很平常的人,但他的生命很结实,他的机遇很惊人。

在平凡的时代里,只有最平凡的人才有好运。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与世无争,从不谈论权力、职务、地位,似乎决不贪图这些东西,实际上在通往厂长的道路上,他却是个幸运儿。胡万通知道时势造英雄的真理,懂得和周围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有多么重要,谁也没有看出在他老成豁达的性格中深含着一种老于世态的灵通。

别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窝囊废,在社会上他却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当个领导首先要具备演员的才能,现在只有傻瓜还不懂得这一点。

使用胡万通这样的干部完全放心,他决不会给上级惹什么麻烦,用起来顺手。 想到这儿,厂长微微笑了。不论是冷占国还是胡万通,都没能瞒过他的眼睛,他到部里以后再指挥起这个厂来,仍然会得心应手。

往胡万通后背挂王八的施明,终于完成了这桩壮举,一根曲别针,下面勾着一个用香烟盒撕成的乌龟,上面牢牢地勾在胡万通的衣领上。引得他身后的人发出一阵轻轻的嘻笑声,他得意地往沙发背上一靠,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随后又点着了一支烟, 把烟雾不断地喷到那只乌龟上。但是,这只纸乌龟的刺激性毕竟是有限的,他很快又感到腻烦了,把一双象张开的剪子尖儿一样又小又锋利的眼睛盯住对面的一个女人。这是调度会上唯 一的一个女同志,工艺科的副科长李瑞,于是施明又想入非非了…… “精工车间,精工……施明!

” 施明一激灵,抬起头,看见冷占国那对热煤球一样的大眼珠子正凝然不动地盯着自己,慌忙说:“没问题。” “没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也没有!

” “计划能完成?” “能完成!” “要是完不成呐?” “你砍掉我的脑袋!”施明的装傻充愣,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居然能把冷占国耍笑了一下,施明更加得意地说:“只要你现在给我磕个响头,三天后你砍掉我脑袋也值得。

” 冷占国厌恶地皱皱眉头,仿佛有一只癩蛤蟆爬到他的脚面上:“你那个脑袋一分钱不值,也配拿到调度会上来打赌儿!” 去年分房子的时候,施明得到六楼阴面上的一间小屋子,闹 了一肚子气;到増加工资的时候,和他同时进厂的中层干部都长了一级,就是甩掉了他,他找到党委把党委书记和厂长的祖宗八代全骂了。

从那时起就破罐子破摔,对谁都敢耍穷横。穷横、穷横、人穷了就横。眼下还在乎一个冷占国?他把痩脸一吊,忿忿 地说:“你那脑袋值钱,完不成计划拿它顶账行吗?你对我们象对小孩子一样连唬带吓,这一套吃不开!

咱们厂连续两年没完成任务了,再说国家根本就没有什么任务可让你干,不也没把谁怎么样?!

今年不就是那点活吗?你干嘛逼命?让大伙悠达着劲干呗。” 有施明这种想法的人恐怕还不是一两个,冷占国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春节前厂长下令拿出五十万元给职工发了奖金,知道这钱是哪儿来的吗?是从生产的钱里提出来的,所以这个月不同往常,如果完不成九百万元的产值,光是银行就会把我们卡死,下个月周转资金一分钱没有,连煤、水、电、气都没有钱买,生产就得停,工资福利发不出去群众就会乱!

今年的生产任务不足是真的,可是只有把一月份这几项产品干得漂亮,人家才会找我们订货。

如果一月份的计划落空,拖欠人家合同,用户就会撤消合同,要求我们赔偿损失,甚至罚款。到那时候就是把我们大伙连同厂房设备一块卖了,也还不完人家的账!

插个草棍儿就当头,你是副主任连这个道理还不明白? “我比你明白得还多,现在的事是走一步算一步,孩子不哭娘不哄,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以为就是你一个人关心工厂的命运,别人都是白吃饭!……”施明荤的素的一块上,逗得大家又笑了。

冷占国就是再厉害,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办法?他怒冲冲地说:“你要是什么也不懂,连人话也不会说,就回去,换你们的主任来!” “谢谢,我从此不参加调度会!再要开会你们直接到医院去通知主任。

”施明真的起身往外走,胡万通赶紧转身把他拉住。胡万通这一转身不要紧,把后背上的纸王八暴露给大家,屋里“轰”地一声都笑了,施明笑得最响。胡万通被大家笑傻了,人们还不告诉他。厂长站起身,把他背上的纸王八撕了下来。

厂长办公室的秘书走进来,神情张皇地对冷占国说:“街道上来电话,有个小孩放二踢脚把你家窗户上的玻璃打坏了,你老伴一生气又犯病了,几个老太太捺不住她,叫你快回去。” 冷占国脸色铁青,没说话,也没动。

调度会开成这个样子,计划一点没落实,在这种时候他因私事离开,别人的闲话就会更多,往后叫他还怎么工作? 厂长却发话了:“占国同志,赶紧回去,厂里事就别管了。秘书,给叫辆汽车。” 冷占国还是没有动。

施明又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说:“冷主任快走吧,这不广长都说话了,不会算你早退,也不会扣你的工资。” 胡万通站起来:“占国,我跟你一块回去。” 冷占国“腾”地站起来:“你回去干什么,快主持开会!”他摔门走了出去。

会议无法进行下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会议中心由讨论生产改为议论冷占国的很不幸福的家庭生活。但不是幸灾乐祸,人们的脸上都充满同情,虽然有的是真有的是假。胡万通还没有主持过调度会,冷占国不在,他就没有主心骨,不知道该怎样收拾眼前这个局面,只好求救地看看厂长。

厂长清清嗓子,对大家说调度会我看也开得差不多了,冷主任的意见很对,这个月还有两天半,大家必须抓紧,回去立刻就动,今天夜里要留个干部值班,组织好夜班工人的生产。

我趁这个机会公布一件事,部党组的文件已经来了,我很快要调到市政府工业部去工作,王副厂长升任代理厂长,胡万通同志提升为副厂长。大家对我这几年在厂里的工作有什么意见,趁我没走快提出来,这是对我的帮助。

以后同志们到部里去办事还可以找我。” 尽管早就有人在下边传说这件事,但是相信的人不多,以为这不过是取笑胡万通。现在一旦变成了事实,大家感到突然,感到惊奇,一时竟没有人说话了。观在人们的心气就是这么怪,很难侍候,软了不行,硬了也不行,刚才是那样讨厌冷占国,喜欢胡万通,当真要胡万通当副厂长了,大家的心里又不约而同的升起一个问号:他行吗? 胡万通显得比别人更慌乱,春节前党委书记找他谈话,高高兴兴地提到了这件事,名义上是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是给他报喜,书记愿意找个老实人搭班子。

他这个老实人吭哧半天最后拒绝了。怎么今天还是照原样宣布?这个消息一传开,冷占国那样的脾气受得了吗?他会怎么想?说不定两个人几十年的交情一下子就掰了!

胡万通怎么能领导得了冷占国?他一想到今后要以副厂长的身分指挥冷占国这个总调度室主任,就感到六神无主。他真诚地说:“厂长,还是把我换成占国吧,他比我强多了!” 厂长笑着摇摇头:“万通同志,这还能换吗!

实话说我也舍不得离开工厂到部里去,现在的生活里天天充满戏剧性,社会叫我们扮演什么角色,大伙喜欢什么角色,我们就得扮演这个角色,即使自己感到痛苦,感到力不胜任也得演,为了工作嘛!

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的,因为你有个最有利的条件,就是群众基础好,厂党委是征求了群众意见之后才报部党组批准的。” 有几个车间主任响应厂长的话:“对,万通,你就干吧。” 从来没有愁事的胡万通这回却是真正犯愁了,头脸也涨得通红:“这种事不能起哄,我实在不行,碰到事没有主意,也没有水平……方厂长没有料到公布了命令还会出现这种局面,他在心里也暗骂胡万通是个废物蛋,老实过头了。

就严肃地劝导说:“万通同志,你没有主意不要紧,甚至没有权威也不是坏事,大家吃专横霸道的亏太多了,反过来就拥护老实人,投老实人的票……” “那是大家起哄开玩笑,你不信正式投票选举试一试!

”半天没说话的施明突然打断了厂长的话,“厂长,你看到重机厂这个烂摊子前途不妙,再呆下去没有你的好了,想拔腿走人,我们也不留你。

但是,你别给自己再找一个听话的傀儡强加在我们头上。你要真走了,我们还真得把厂子好好搞一搞哩!” 厂长讥笑地说:“施副主任,冷占国你不满意,胡万通你也不 满意,你到底满意谁?莫非你想毛遂自荐?” 施明动了肝火:“你别呛火,我毛遂自荐也不见得会比万通差。

万通,你别往心里去,我这不是对你过不去!”胡万通冲着他苦脸一笑,有能耐的人斗法,叫他这没能耐的人在中间受罪!

施明又对厂长说:“你要问我真正的意见,我还是选冷占国,别看我骂他,气他,但我心里服他。他要早几年当厂长,我们厂也许不会这样!” 厂长毕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哈哈一笑,对大家说:“好吧, 以后有时间再谈,今天是大年初五,每个人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干,早点散会。

万通同志,就开到这儿吧。” 胡万通胡乱点了一下头。一散会,有两个人抓住了胡万通,非叫他请客。胡万通官大脾气涨,挣脱了他们的手,掏出钱包甩给他们,这里有十块钱,你们愿意吃什么就买什么,我得去看看占国。

” “万通,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去!”施明喊了一声,也匆匆追过来,路过厂长身边的时候递给他一个纸条:“厂长,你要高升了, 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送给你一副对联吧。

” “噢?!”厂长一惊,不知这个惹不起的神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他打开了纸条: 曲率半径处处相等, 磨擦系数点点为零, —又圆又滑。 尽管厂长胸怀博大,脸色也突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