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陷害了叶企孙 最后的大师叶企孙
从小就喜欢读传记。我最不爱那类传记作者掺杂太多个人理解的、努力要展示什么高深道理的作品,比如巴菲特千挑万选出的那位smart lady,码出来的厚厚的一本snowball,我试图了几次,甚至为避开翻译带来的差错,从开始就读的英文版,但着实读不下去。
每次努力,最多勉强坚持完第一章就放下了,文字修辞过于刻意,我受不了。好吧,任是你思想多深刻,文字技巧使过了劲儿,到我这儿,只能see you later了。
印象里头,英文小说并不常遇到这类使劲儿太大,反倒过犹不及的。也就最近,刚刚遇到的一本算不得传记的、最多算是记录某些瞬间的fly on the wall性质的Fire and Fury,也是举轻若重到让人太阳底下都能看得出一身鸡皮疙瘩。好在其人还有些苍蝇眼睛的观察,我就着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也看了下去。
最近这几年,手头一直放不下的几本中文书里,有一本是邢军纪的最后的大师,就是叶企孙生平。邢这本,虽然也有感慨,也有个人理解,但瑕不掩瑜,书中更多的是千方百计搜罗来的史实的堆积,比如,为八卦出叶当年到底有没有介入男女之事,挖出吴宓日记若干篇以捕风捉影,我喜欢。
我一向坚信相由心生,自然就爱盯着人的面孔看。许多的叶企孙照片,都是安静的一张脸。院系合并后转入北大还有一张,面相稍有剑拔弩张的意思,但稍微想想他际遇的大变动,也就可以理解这变化了。可我还是相信,他的心底,仍然是一抔安静,就像月下的荷塘。
这种安静感,莫名地,与我而言,很熟悉很熟悉。但又很遥远。所以每次看到他的那些照片,体会那样的神情下面的各样状态,我都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种熟悉倏忽间就飞走了,因为这样的感觉太轻微,也太珍贵了。
读书的时候,知道物理系有个顶牛的叶企孙奖学金,是物理系最好的学生才可以拿的。大二普物实验,恰是安排在了科学馆,就是叶企孙在清华开启教书育人事业的地方。每次去上课,也都看到了叶企孙像,但毫无感知。我不知道这个人,跟我会有什么联系。大学前两年的物理课,还有物理实验,只是我成绩单上的一个数字,我尽量让那个数字好看些,就算完成任务了。
可是,这阵子再读叶企孙的生平,再看那些照片,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影响过我的。而且,那种影响于我,深刻、长远、无声无息。
我这人,极端感性,做任何事情,内心需要有一种均衡的感觉在那儿立着、维持着。感觉对了,就顺风顺水,感觉抓不住,就一败涂地。大一是动态和混乱的,加上生性各色,所以大学里并不舒心。大三上学期,开了一门材料力学,传统上是难度值相当高的一门课。
但是,这门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讲授这门课的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师,让我心里在那个学期安静下来了。他衣着朴素,面孔永远都是安静沉稳。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实验室,在他身上,我无法感到一丁点学问上的不准确感。
任何一个概念,过程,计算方法,在他那里,都是清清楚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所以,那个学期,因由材料力学这门课,我心里头的均衡感来了。那么接下来,很自然的,那个学期起,学分积拿了第一,同样自然的,那门被号称顶难的材料力学的分数也是第一。95,我还记得那个分数,但是,我记不得那位老师的名字了。
现在想来,从年龄来看,很可能,那位力学系的老师,是叶企孙某位弟子的学生,我没有办法求证了。但是,散发出如此相似的气氛,只能用师承一脉来解释。过后许多年,这个社会愈发变化,我几乎想不起来后来在哪里还遇到过周身散发着类似精确感的人,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
在美国读博的时候,导师告诉我要有意图地结交朋友,还有别的许多。那样的行为和言语扰乱了我许多年。再后来,赌博一般的生活,辞职、海归,国内几年,更加乱。于是决定放弃返回清华园的机会,归海。决定作出后一周,在书店里看到了这书,粗粗翻了几页,泪如雨下。倘若今天的清华还有十分之一当初的安静,我们,也就留下了。
每过一段时期,我内心的均衡感被现实里头的心计速度盘算等等扰乱的时候,我都要很用力地去回忆那位材料力学老师的模样,来重新获得内心里头的平静和均衡的感觉。那个感觉,我愿意相信,是叶企孙那里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