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我选择全文 周梦蝶:我们在幽香冷冷中相遇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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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摘要]周梦蝶一生创作不丰,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不愿对别人的作品多加评论,却愿意自购几十本他人的诗集赠予认为值得一送的诗友.[原编者按]2014年5月1日,台湾诗人周梦蝶逝世.龙应台曾说周梦蝶的一生是台湾文化史的一页传奇.尤其是,周梦蝶自1959年开始,20多年坚持在台北武昌街头摆摊,专卖诗集和纯文学作品,成为台北重要的文化街景.他一生创作不丰,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不愿对别人的作品多加评论,却愿意自购几十本他人的诗集赠予认为值得一送的诗友.周梦蝶我选择全文 周梦蝶:我们在幽香冷冷中相遇在诗人逝世一周

[摘要]周梦蝶一生创作不丰,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不愿对别人的作品多加评论,却愿意自购几十本他人的诗集赠予认为值得一送的诗友。

【原编者按】

2014年5月1日,台湾诗人周梦蝶逝世。龙应台曾说周梦蝶的一生是台湾文化史的一页传奇。尤其是,周梦蝶自1959年开始,20多年坚持在台北武昌街头摆摊,专卖诗集和纯文学作品,成为台北重要的文化街景。他一生创作不丰,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不愿对别人的作品多加评论,却愿意自购几十本他人的诗集赠予认为值得一送的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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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人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内地最近出版的周梦蝶世纪诗选《鸟道》中附录的一篇曾进丰所写的悼文,原题为《相遇》。

尝言:“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周梦蝶于2010年5月27日在台北慧日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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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

(周梦蝶《行到水穷处》)

一片幽香冷冷,高山流水微笑接过这静默美丽的时刻。人之相遇冥冥中早有定数,或不期然而然,唯终始冷冷,凝定坚忍似雪。而所交付之正法眼藏,则不外乎三日一风,五日一雨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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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七月,周公答应入住“浪漫贵族”,前提是坚持支付三千元月租,我因此成了“小房东”,是为因缘之起。另外,我身长一米八,周公每戏呼作“高人”。将近十六年,周公始终觉得是鹊巢鸠居,还以诗作史:“有一种鸟或人/老爱把蛋下在别家的巢里:/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别家的巢/当作自己的。

”(《有一种鸟或人》)其实,周公才是小屋等待的“高人”,他孤独而浪漫,国王必然贵族;至于房东之“小”,自斟自酌,甘于“小”自在天地。我是如是想的。

周公悠闲慢活,吃饭、写诗、读书都慢。细嚼慢咽才知米粒滋味不同,才懂得感恩,周公说。他写诗以慢出名,即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值创作颠峰,平均月出不及两篇,七十年代以后,年产量少者仅一、二,多亦不过十篇。一首诗琢磨经年累月,属稀松平常事;而《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从酝酿至于成篇,竟历四十寒暑,其人其诗允为当代苦吟之典型。

此外,周公嗜读没标点的古书,且一读再读。第一遍一丝不苟地圈点,第二遍起,专注于文字的订讹、涂乙,偶或评点札记,如《聊斋志异评注》一书,至少翻阅三过,随处可见改正错字和文字颠倒者。至于泪尽而继之以血的百二十回《石头记》,周公更寝馈其中数十年,深情勾稽玄旨,而成《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书。

人之难在于“自知之明”,欠缺自觉,将与快乐绝缘。周公以此律己,自居愚人,又引袁琼琼语:“宗教喜欢罪人;命运喜欢无能的人”,为其一生之写照。临深渊、履薄冰,无能的罪人,负裹着一袭铁打的城堡行走,内心始终无法平静,因而不惜寂寞摇落,乃至辗转反侧,为伊憔悴,无怨无悔,“只恨无新句/如新叶,抱寒破空而出”(《花心动》之二)。最终原先背负着的冷冷十字,便翻转来背负他,且浮雕出其人间行色。

三十二岁那年,周公如一片为我遮雨的落叶,教我学会欣赏自己的苦难,尤其面临“独身与兼身/荒凉的自由/与温馨的不自由”(《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之一)之抉择时,怎样才可能自由而不荒凉,温馨而不沉重?只有秘而不宣的会心理解。

周公又曾题赠联语四对,皆作个人嵌名字联,唯独“颜四勿兼曾三省/萤雪斋与风耳楼”,巧将两人凑合成对。源于周公生活清俭朴素,不忧贫愁苦,而孜孜寻孔颜乐处,有“今之颜回”雅称;其斋名则取自“万事从来风过耳”,寓意红尘是是非非,皆当淡然处之。

此外,周公常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孝顺更重要的了,而且绝不能等。他于动荡时代(一九四八年)辞别母亲,此后间关万里,慈母殷切而深长的呼唤声,只在记忆中回响。

因遗憾人子未报慈恩,每次一提及母亲就想哭,而在得知家母高龄且健在时,周公流露歆羡的眼神说:“你是幸福的。”细绎其联语,颜回谨行四勿,曾参不忘三省;复圣不违如愚,述圣鲁诚奉孝,其间遗憾与期勉,不言而喻。

周公喜欢泡澡,且固定去北投天祥温泉。有一回我们在大众池里,裸裎相见足足三个钟头。入池前,见他与诸“浴友”一一点头致意,然后挪移至澡池角落。我向他们探询周公浴史逸闻,他们则一致称美周公沉默寡言,非常文雅。

往后几年,考虑周公年事已高,北投距离住家遥远,车途劳顿,下车地点在澡堂约半公里外,数百石阶连成弯曲小径,往返上下,周公皆需停歇三四回。多次建议就近往乌来去,却终究因无法改变周公“一次就是永远”的植物性格而作罢。

要来的,总归要来。四月一日周公全身发烧,隔天入住新店慈济医院,随即接受一连串的检查治疗,内视镜失败后,手术顺利取出胆管结石,却辗转在外科、感染科和内科加护病房观察达三周之久。五月一日上午依例于探视时间前往,之后返回住处短暂休息,约莫下午二时十分接获医院通知,复火速奔赴医院,守在周公身旁,望着冰冷仪器上的复杂曲线渐渐归零,慢慢不再呼吸,周公平和咽下人间最后一口气,我在心里默念数十百千遍:“相约来生再见”,时间是下午二时四十八分。

孤独国王写下“唯美而诗意的最后一笔”,直向不曾行过的行处歇去。我一次次抚摸其足,三时八分冷去;摩挲其头顶,则直到三时卅三分才完全失温。周公说过,人死后,头部最后冷去,其灵魂将归返天堂。

魂归天堂之前一个月,周公不再与人说话,眼或张或合,终日喃喃,偶而双手空中比划。晚年撰《率笔》四行云:“一切都去了,于是/一切都来了。/于是,我深深深深地战栗于/我赤裸的豪富!”时间很快抹去人世的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一去一来,自然而然。

二○一三年五月二十日于居处聊天时,并曾口占一偈:“当处出生,当处入灭;不离当处,而得解脱。”不断地“参”,探索宇宙奥秘,只要领悟一点就很快乐,终究解悟成坏不二、生灭同时之道。

今年二月五日家中对坐,周公不急不徐说了“最后一次”泡澡偈语:“出汗出汗,不要忘了:今日此来,只为出汗。气血流通,桃花人面;先到先等,不见不散。”通透诙谐一如平常,却又彷佛先知谕示,直觉周公已预知死神之接近。

周公辞世,大体送至往生室,助念八小时后,法师口诵经忏,手摇铃铛,招引魂兮归来。仪式结束、移灵之前,法师令我焚香告祭数语,才呼叫“周公”,情绪便瞬间崩溃,无法言语。周公走得安详,将缺憾还诸天地,我则深感愧疚。

他自小孤苦伶仃,及长颠沛流离,当然期待老来能安享清福。我总觉得宝玉转世的周公,该有善女子在旁服侍,一个懂得“如何生气而不气人,如何笑而不浪费太多的牙齿”的侍婢,以柔若无骨的手扶着骨瘦无肉的周公,到前庭看红芍药,园池赏风荷雨荷。遗憾的是,寻寻复觅觅,理想看护终不可得,只能退求基本生活起居的照料而已。

愈是人多的地方,对周公而言,愈觉荒凉。一向习惯于孤寂和凄清,不喜欢被打扰,被贴近,所以,我们选择树林净律寺安厝灵骨,每年循例开放清明节一日祭拜,其他三百六十多日,周公可与王云五、郎静山相约听孟小冬唱戏,晨昏与大化或自己密谈,与流水虫鸟印成知己。

枯、瘦、冷、寂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还原为一湖溶溶的月色。期盼散落四处的手稿早日汇整,全集得以付梓,让周公精神流传生生世世。水穷云起处,我反复举唱偈颂,寒烟外,低回明灭,“许或有双迟归的手,在昏月下/正沉吟着敲与推”(《门与诗》);脉脉的神情,飘飘的素衣,冥想复喃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在任何一处有诗可读的地方,在每一个属于孤独国的季节。

(原载台湾《联合文学》第三五六期,二○一四年六月)

《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周梦蝶/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