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岳庭的羽毛 宋岳庭丨天才的羽毛要化掉 才能接近人间

写宋岳庭,十多年了,用文字纪念他的不计其数。这个早逝的天才,充满抗争精神的说唱歌手,沉痛的传奇。如果要写,早该写了。

不久前的“好歌曲”,宋岳庭生前的好友、“导师”陶喆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节目的画风突然变得很沉重。有不少朋友说陶喆的眼泪很演,他说的话也透露出他很不了解真实的宋岳庭。

真实的宋岳庭,这个命题到底成不成立?23岁的坎坷人生用“真实”来探讨,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人们还是习惯用“传奇”,用“不胜唏嘘”来形容自己心中的宋岳庭。

“天才的羽毛要化掉,才能接近人间”

2004年,第15届台湾金曲奖颁奖典礼上,击败当时风头无两的周杰伦、方文山组合,内地天后王菲的《不留》等等,摘得流行音乐类“最佳作词人”奖的,是几乎从未进入过主流听众视野的一位名叫宋岳庭的说唱歌手。他获奖的歌叫做《Life's A Struggle》。

颁奖礼上颁奖嘉宾蔡依林念出宋岳庭的名字之后,犀利的说唱歌词在场内响起,但人们发现起立上台领奖的不是宋岳庭本人,而是他的妈妈和弟弟宋学庭。

这一年,距离宋岳庭离世刚满两年。

宋妈妈李花岗在领奖台上难掩激动,他对台下近千艺人、嘉宾、观众袒露心声。她说《Life's A Struggle》发行之后,岳庭曾经在梦中托付了一些信息给她,“我现在是天上的音乐天使,如果我的音乐多感动一个人,我的翅膀就会多一根羽毛。”《宋岳庭的羽毛》,后来成了宋妈妈和岳庭朋友们整理出来的他的第二张正式专辑。

而在颁奖礼一段时间之后,宋妈妈写给在天堂的宋岳庭的信件曝光出来。原来金曲奖颁奖典礼正好在宋妈妈生日前几天,她深信这个奖杯是岳庭从天上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万分遗憾的是,宋妈妈对儿子的这份骄傲和柔情,似乎来得真的是太晚太晚了。

宋岳庭并不像一些Hip-hop歌手一样真正出身于社会底层家庭,他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导演,一个是电视台编导。在接触说唱之前,艺术的天赋很早就显露在童年的宋岳庭身上。他的绘画天赋甚至得到了台湾电视媒体的新闻报道。宋岳庭被形容为“充满创造力”、“不只是在画漫画,更是有想象和创造力”的绘画天才。

他崇拜硬汉演员肖恩·康纳利而给自己取英文名为Shawn。而他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一个悲剧的天才。

然而,天才的童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幸福。宋岳庭的爸妈像很多父母一样重视工作多过重视孩子。常年在外工作,在家争吵,年幼的宋岳庭的眼中父母和家庭几乎从未处在一个平静和欢乐的状态下。而作为天才少年,他却时时刻刻受到家长和学校老师的期待。

于是他的心中时常有矛盾,他希望自己能理解父母奔波忙碌的生计,但又被超出年龄的压力压得无法喘气。在少年时代他写给妈妈的信中,便流露出对这种状态的悔恨。”很想听话,但却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出错,给妈妈惹麻烦”。

童年的天才表现,加上鼻子过敏,宋岳庭在14岁时被妈妈早早送到美国,开始留学生活。这段留学的日子里,这个天才少年却麻烦不断:因为对环境不适应,他在学校被老师投诉上课不认真,于是离开了一开始在加州寄住的阿姨家;一年后,在同样因为性格原因,让姑妈十分头疼,只好离开姑妈搬到了他德州的小阿姨家……就这样辗转在各个亲戚之间,直到18岁,才开始独自居住。

无论如何,不管14岁之前宋岳庭在家中的生活有多少不完美和不和睦,这一切跟他将要面对的异国生活相比都是他短暂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

宋妈妈在后来的信中流露出对送儿子出国这个决定的无限悔恨,“等到你学成归国的那一天,我们将能够永远地团聚在一起……只是,妈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如此难以实现。”

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或许就是因为羽毛过于锋利和炽热。“艺术家”的个性让宋岳庭在美国的学校中更加难以与老师和同学相处。远洋离家,虽然和妈妈尽力保持着远距离亲情交流,但此时已经十八九岁的宋岳庭更渴望的是在一个陌生环境下有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同侪朋友的慰藉。显然,在他不断的转学迁移中,学校能给他的这样的朋友少之又少。最终,他选择了街头。

18岁的时候,宋岳庭和朋友Hektic组成了二人团体Red Element。这个团名的意指,是两个年轻人希望保持华人身份,并且记录华人青年在美国的生活碎片。Red Element的作品由宋岳庭作曲、Hektic填词,开始了像模像样的Hip-hop组合的生涯。

即使对家庭、学校有再多的失望和不满,宋岳庭的内心还是还是对生活有着积极的想象和期望,就像是他歌曲《Daydream》里形容的理想世界一样,他期待着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争吵和战乱,“除了音乐什么都听不到,可以跳舞跳到睡不着”。《Daydream》后来收录进了第一张专辑《Life's A Struggle》中。现在看来,在这张专辑里,这个“Daydream”早已破裂,碎成只剩一星余火的残渣。

人生巨大的转折在宋岳庭19岁的时候出现了。Red Element所坚持的华人身份此时成了他最大的梦魇。那一次,他帮朋友出头讨钱,收下了20美金的“放风费”,这区区20美元将他送进了监狱。这帮声称“不会害你”的朋友借口他的华人身份,诬陷他是黑社会华青帮成员,并将敲诈勒索的主谋全部推到他的身上。让宋岳庭背上了勒索恐吓的罪名被判入狱,而当时在放风不知情的宋岳庭,以为自己是“对朋友讲义气”。

收钱、放风、被捕、被诬陷、判刑、入狱,19岁的宋岳庭稀里糊涂地跌入人生最灰暗可怕的低谷中。在都没有准备好饱经世事之前,他就要直接面对人类社会最恐怖最压迫的环境之一。在狱中,他和一些成年犯关押在一起,受训导说每个人囚犯都需要自制武器放在枕头底下,防止夜晚被人偷袭;他也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是怎样精神崩溃陷入疯狂之中;监狱的高压则让自由浪漫惯了的“艺术青年”堕入性格的另一极中...

出狱之后的宋岳庭,压抑、自卑、对人再无任何信任可言。某种程度上,他成了另一个人。

这场冤狱,宋妈妈花了7万美元才将儿子从三个月的服刑中解救出来,但宋岳庭面临的是更漫长的三年在家缓刑。此时的他,社会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监狱。“社会被人心笼罩着/它也是黑的”。绝望的觉悟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给宋岳庭扣上了另一种世界观。

20岁生日,宋岳庭在缓刑中度过。青春最好的开头,他却被愤怒、彷徨和脆弱紧紧攫住。他将要面对的全新的生活,在他看来只有用“抗争”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20岁之前,他看不到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20岁之后,他的眼前也只有虚无。

自传一般的,《Life's A Struggle》诞生了。写下它的时候宋岳庭丝毫没有考虑到这首歌将在几年后摘取台湾金曲奖最佳作词。它愤怒、挣扎、否定一切的批判歌词来自一个伤痕青年内心深处的自我拷问,却也反应了这个普世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青年问题。

中产出身,亲情淡薄,这会造成一个连锁反应般的爆炸网络。在缺失了一块重要情感的成长过程中,人往往去寻求其他更具强烈刺激的精神慰藉。而在一个陌生混乱的异国环境中,一个未经世事的青年去街头寻求这样的慰藉,不出大岔子才怪。

涂涂写写,缓刑期间的宋岳庭写下了大量歌词和诗词手稿。仍在美国的他经受背叛和冤狱,早已对人失去信任。写作像是一个窗口一样让他宣泄出愤怒在内的负面情绪。他从不保留手稿,或许他也明白自暴自弃就像垃圾一样应该丢掉。

宋妈妈说,“好几次我到美国去看你,见你又将你的作品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我便开始在垃圾桶里『挖宝』,而且每次都成功地挖到不少宝物。”

宋妈妈口中的“宝物”也正是宋岳庭一步步自我疗愈的成果。或许他本人没有注意到,在缓刑期间,他的创作,重拾说唱和跳舞的决心让原先那些真正的朋友们再次看到了那个Hip-hop天才的身影。

也就在那一年,宋岳庭发现自己的舞蹈动作越来越不像原先那么流畅。他的腰也酸得很不正常。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检查,在台湾的弟弟学庭突发车祸,转移了他的全部视线。等弟弟的伤情落停之后,他瞒着家人自己去找医生,为的是不想让远在大洋彼岸的家人增添更多的担心。

2001年5月,在台湾的宋妈妈接到儿子的越洋电话。电话那头儿子宋岳庭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说不到两三分钟,她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过电话打断了儿子。那个声音说,“很遗憾,你知道Shawn得了骨癌吗?”

说话的人是宋岳庭的医生。他明白宋岳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将自己罹患骨癌的消息告诉家人,但他必须要这么做。这是医生对病人的责任,也是宋岳庭卸下独自承担的全部重压最后的机会。

宋妈妈飞赴美国陪伴儿子。同年圣诞节,手术和化疗之后的宋岳庭已经无法再跳舞,但所幸癌细胞的扩散得到了抑制。

正如宋妈妈信中所言,在最后陪伴儿子的这段岁月里,她不断从他的垃圾箱、卧室角落等等地方翻找出来儿子丢弃或者遗忘的歌词、卡带等等作品。04年,宋妈妈找到最后两卷卡带,学庭也从哥哥的美国朋友那找来两首之前没听到过的歌。这六首歌一年后组成了《宋岳庭的羽毛》这张专辑,由台湾源动力公司发行。

很有意思的是,这六首歌基本上都是抒情慢歌,也有情歌的味道在里面。不知道是宋岳庭什么阶段的创作。想来一路坎坷跌宕,陷在灰暗挣扎中的他,也有渴望温柔和爱情的一面。

骨癌有所好转的那段时间,宋妈妈深信儿子会赢下病魔,甚至想过让他结婚。原来除了宋妈妈之外另有一个女孩子在那段时间深爱着宋岳庭并且陪伴他左右,至于她的名字,现在已经不得而知。2002年夏天天气转热,宋岳庭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在这期间他靠吗啡减轻痛苦,也因此时常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但他清醒的时候还是会安抚病床边的母亲,有时候也会梦呓似地对妈妈说话。

8月9日,宋岳庭突然提出想回家。恍惚中宋妈妈陪着他坐到了他常坐的一张沙发上。儿子就这样靠着她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年之后的8月7日,宋妈妈、学庭和朋友们将整理出来的18首歌交给源动力公司发行。宋岳庭的第一张专辑《Life's A Struggle》发行了。这些歌曲包含了宋岳庭在美国期间的大部分创作,词曲、演奏、编曲,全部无师自通,靠着一台电子键盘完成。源动力公司也几乎未作后期处理,保留了宋岳庭原来粗糙而真实的声音。

五月天的阿信后来听到了这张专辑,形容说,“一个毫无乐理的人做出这样的东西,说实在我们这些人应去吃屎才对。这些都是他的demo,就这么优了,我无法想像要是他真的配上录音室的后期,我真的不敢想。他真的是天才。”

而发行了宋岳庭两张专辑的源动力公司,其实是台湾一家专营宗教音乐的唱片公司。但老板黄敏男却认为宋岳庭的音乐和宗教无异,包含了充满力量感的疗愈。

《Life's A Struggle》这首歌几乎概括了宋岳庭短暂的一生,也是很多人接触他的第一首,甚至也是唯一一首歌。

殊不知他也有《Daydream》这样充满自我肯定,放肆想象的作品;同样在缓刑期写下的《让我自己飞》,已经是从挣扎走向重新启程的信心和宣告;那些不知何时创作的情歌,更是显露出宋岳庭在愤怒、困惑和抗争这些巨石重压下努力或者曾经发自内心的温暖微笑。

只不过命运给他开的玩笑太大,大到我们忘记了他也是活生生用力生活过的人。

他的艺名是M80,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天文学上是一团位在天蝎座头部,距离地球2万8000光年的遥远球状星团;另一个是美国海军配备的EX-171式127厘米火箭助推增程制导炮弹中配备的微小而破坏力巨大的炸弹。

宋岳庭没有解释过自己的M80究竟来源于上面哪一个。而无论哪一个都像极了他的样子。

当他的Rap出现在陶喆和Tension的首张专辑里的时候,M80是不知名的说唱歌手,隐秘,甘于幕后,却像炸弹般爆发出惊人的说唱能量,隐隐有一种将要撼动台湾音乐的势头。

当他走过坎坷的一生,最终在妈妈的怀里睡完自己热烈的生命的时候,他是那团遥远的星辰。飞回星座的头部,然后闪着光守护着妈妈、弟弟等所有他真正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