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虐吗 薛传鹏原创孔尚任:歌尽桃花扇底风
血溅桃花,灼灼成扇,扇去楼空,几时回还?
出曲阜故城北门,沿一条苍松翠柏的大道,向北走二里许,便见亭楼巍然,朱墙环绕,林木蓊郁,遮天蔽日。这便是天下第一林 孔林。由孔子墓向西,行数百米,有碑赫然矗立,上镌楷书大字:奉直大夫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东塘先生之墓。东塘先生何许人也?《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
顺治五年(1648年),清政权已控制中国大半,但南明抗清力量,仍然声势颇盛。有福建的鲁王朱聿键,云桂的桂王朱由榔,以及各地抗清义军。这一年,新年刚过,江西总兵金声桓反清,投奔桂王。三月,广东总兵李成栋反清,依附桂王。八月,桂王朱由榔由桂林移驻广东肇庆,掌领粤、桂、赣、湘、川、滇、黔七省之地。
南方虽动荡不安,北方却早已尘埃落定。这一年九月十七,曲阜城中,举人孔贞璠(fán)的第三子出生了。孔贞璠已是花甲老翁,晚年得子,喜不自胜。他根据《论语》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之意,为第三子取名尚任,字季重。孔贞璠虽老,现任妻子却年轻,才二十六岁。
都说老夫少妻的小孩天资聪颖,还真是如此。孔尚任五六岁就会对对联,才思敏捷,远近惊为神童。年龄稍长,更加灵慧,举止文雅,彬彬有礼。真不亏为圣人之后,他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
孔尚任十三岁进入四氏学宫读书。四氏学宫是专供孔、孟、颜、曾四氏子孙读书的学校。清代曲阜四氏学宫,在孔庙之西观德门外,占地大约五亩。在学宫里,教师不厌其烦地讲着:孔子曾经曰过,学也,禄在其中矣;子夏曾经曰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些信条,对少年孔尚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在四氏学宫度过了七个春秋,受到了系统的儒家教育,二十岁时,成了秀才。之后在家温习经史,准备乡试,以便中举。
乡试是在省城和京城举行的科举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为正科,遇皇家有喜庆之事,加考一次,称为恩科。凡获秀才身份的府、州、县生员、监生、贡生均可参加。乡试发的榜称为乙榜,又称桂榜。考中的称为举人,头名举人称解元。中了举人便具备了做官的资格,类似于现在的公务员。
凭着孔尚任的聪明才智,应该中举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仍是一介书生。三十一岁时,他住在曲阜东北石门山,读书作文,与朋友谈古论今。自从永历帝被吴三桂绞死,孔尚任一直关注南明历史。他从亲友处采访旧闻,又从书中撷取史实,准备写一部反映南明兴亡的传奇,这是《桃花扇》的酝酿时期。
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孔尚任把大片土地典当出去,捐了个国子监生,相当于现在花钱买个文凭。他幼年丧父,二哥也不幸去世。因为是同父异母,大哥比他大三十多岁,早已分家立户。此时的孔尚任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功不成,名不就,而立之年,家道日衰,他惆怅万分,一筹莫展。
黄金埋土君莫笑,世事如棋局局新。半生潦倒的孔尚任,时来运转青云直上了。当时三藩已平,江山一统,康熙踌躇满志,亲临曲阜祭孔。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阐扬文教,鼓舞儒学。实际上就是利用孔子的崇高形象,来维系人心,缓和民族矛盾。
自从刘邦首开祭孔先例,先后到曲阜祭孔的皇帝多达十九人次。根据康熙祭孔团的安排,本次活动有皇帝听讲经书这一环节。由谁来讲呢?因为孔尚任熟悉儒家经典,所以被孔氏家族推举为御前讲书人员,兼职皇上导游。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一月十八,三十一岁的康熙在众官员的拥簇下,来到曲阜了。先是拜谒孔庙,在烟雾馨香中,行三献礼,对孔子像三跪九叩。礼毕,听讲经书。三十七岁的孔尚任讲的是大学首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条分缕析,探幽发微,深合康熙圣意。之后,他又引导康熙游览孔林圣迹。康熙问这林子多大,那个石碑是谁的,你是孔圣人几代孙,现居何职。凡康熙垂询,孔尚任皆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祭孔活动结束,康熙道,此秀才陈书讲说,克副朕衷,著不拘定例,额外议用。意思是,孔尚任讲解经书,深合我意,不按常规,破格任用。孔尚任立时被录用为国子监博士,相当于现在清华大学的教授。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看来还真有这回事。对于困居陋巷的孔尚任来说,无疑一步登天了。一介穷儒,得此不世之遇,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子监隶属礼部,为全国最高学府,博士的官阶为八品,低一些。但孔尚任是皇帝亲自提拔的孔子后裔,上司和同事自然对他青眼相看。孔尚任在国子监讲经时,满汉子弟数百人,绕座三拜。他高坐讲坛,议论风发侃侃而谈,学生们啧啧称叹。
一年之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七月,孔尚任的工作有了变动。康熙命他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前往扬州,监督河工。孔尚任本期望在京为官,立功立言,现一旦外放,与渔人为邻,鸥鹭为伍,颇为失望,渐有迁客似沙沉之感。
来到扬州,就想起四十年前,清军那十天惨无人道的屠城。孔尚任在扬州登梅花岭,凭吊史可法衣冠冢。结交萃集在淮扬地区的明代遗老,与冒辟疆、石涛等人谈古论今,过从甚密。冒辟疆是南明覆亡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明末四公子之一。
四公子另三人是侯方域、陈贞慧、方以智,他们年轻时经常出入南京秦淮河畔,游戏追逐,诗酒流连。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更是一段风流佳话。侯方域早在孔尚任七岁时已经死去,而冒辟疆较长寿,与孔尚任结识时,年近八旬了。
当冒辟疆得知孔尚任创作《桃花扇》,专程赶到他住处,同吃同住三十天,向孔尚任讲述了侯方域、李香君的离合始末。如此,剧中人物更加逼真,纤毫毕现。孔尚任对冒辟疆极为推崇,赞其为云中龙马、海上鸾鹤。
由于高层官员党争激烈,加之河务棘手,久治无效,三年之后,康熙下令解散河务局,孔尚任返京待命。
但孔尚任没有立时返回北京,而是孤身渡江,去了金陵。他登燕子矶,游秦淮河,拜明故宫,吊明孝陵,金陵的山水故迹激发了他的兴亡之感、故国之思,丰富了《桃花扇》的创作。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二月,孔尚任回到京城,继续任职国子监博士,寓居宣武门外海波寺巷。这里距国子监十五里地,每月讲课六次,其余时间,或者看戏,或者鉴赏文物,大部分时间则是撰写《桃花扇》。
《桃花扇》还没写出来,他却捕捉到一个好题目,先写出了另一部历史剧《小忽雷》传奇。什么是忽雷呢?就是一面琵琶,其声柔中带刚,忽忽如雷,故曰忽雷。此琵琶乃唐代宫廷著名乐器,孔尚任偶然购得。由此物引发联想,挥发开去,孔尚任与朋友顾彩合作,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传奇《小忽雷》,这是《桃花扇》之前的练笔。
《小忽雷》问世不久,即被搬上舞台,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仿佛是小忽雷的妙音引来了他仕途的春天,孔尚任升官了,由八品博士升为正六品,任户部福建清吏司主事兼宝泉局监督。
户部为六部之一,掌管户口田赋之政,是重要的财政部门,长官为尚书、左右侍郎。户部下设十四个清吏司,司的长官为郎中、员外郎、主事。宝泉局俗称户部局,是清代造钱的机关。那么,孔尚任这个冗长的官衔,相当于现在民政厅兼财政厅的主任和印钞厂总监。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六月,孔尚任历经十六年的辛苦,三易其稿,《桃花扇》终于完成。
冷风飒飒雨潇潇,桃花扇底送南朝。南明兴亡,侯李悲欢,让人长歌当哭。李香君,秦淮河畔媚香楼里的名妓,色艺双绝,她与董小宛、柳如是等同为秦淮八艳。侯方域,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十五岁应童子试,高中第一。一个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娇柔多情的青楼玉女。
青楼皆为义气妓,英雄尽是屠狗辈。当权势者硬娶香君时,她一头撞在栏杆上,血溅定情之物桃花扇。一把纤巧的扇子,勾连出形形色色的人物,串络着纷纷乱乱的事件。孔尚任借侯李离合之情,写南明兴亡之感。
离合悲欢,浮沉生死。南明凋零的桃花,盛开在清朝素白的扇面。斜阳脉脉水悠悠,顷刻兴亡过手。当年真如戏,今日戏如真。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南明王朝,回光返照,末世既临,江山易主,无可奈何,无可挽回。孔尚任是圣人后裔,父祖皆是大明子民,康熙对他有知遇之恩、垂顾之情,他就不怀念故国了吗?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正月初七,孔尚任邀集了十八个朋友在住所相聚,酒宴之前,让戏子清唱《桃花扇》新曲,众人无不称快。相思血泪抛红豆,扇影灯花闹一宿。此后,又在菜市口的碧山堂大戏台,由著名昆曲戏班连演数场,一时轰动京城。
好像是《桃花扇》扇来了春风,三月上旬,孔尚任晋升为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相当于现在民政厅、财政厅的副厅长。可是,可是,命运太捉弄人了,或者说,皇帝太捉弄人了,任职仅仅十几天,就被罢官了。流星一闪,昙花一现。
我刚五十三岁,能算老吗?《桃花扇》誉满京城,我正向往富贵前程呢。我得罪哪个官员了,哪儿不称皇帝的意了?如果说《桃花扇》寄托了故国哀思,唤起了遗老回忆,但在京城公然上演,朝廷并没有禁止,皇帝也看过这本书的。再者,剧中没有反清之词,对清军的烧杀抢掠,我也做了有意回避。我还在《桃花扇》开头赞颂康熙帝是尧舜,四民安乐,五谷丰登。既然罢官,为何还要提拔,半月之间,朝令夕改?
孔尚任百思不解,愁肠百结。愁是何物难触摸,愁是何名不可说。皇帝心,海底针,皇帝心思比海深。孔尚任并没有立时返乡,而是游走京城,力图找到罢官真相,试图抓住救命稻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朋友告诉他,罢官就是因为《桃花扇》的事,剧中虽无反清之意,但有怀旧之心,只因你是圣人之后,又是皇帝亲自提拔的,没有囚你杀你,已经给足面子了。如果你姓张姓李,就难说了,你看看洪升和《长生殿》的下场。先升职后罢官,那是告诉你,生杀予夺之权在皇帝手中。你不是精巧的桃花扇,只是一把破旧的纸折扇,明白什么叫秋扇见捐了吧?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寒冬腊月,凛冽的北风把孔尚任刮出京城,他捂着那颗冰凉的心,回到家乡曲阜,从此过着寂寞清苦的生活。后来,他曾往山西平阳、河南开封、湖北武昌等地短期漫游,做过低级幕僚(相当于现在的秘书)。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正月十一,一代才子孔尚任抑郁而终,享年七十一岁,葬在孔林,与孔子墓近距离相望。
今天,我们来到孔林,伫立孔尚任墓前,似乎听到,他仍在曼声吟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