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徐皓峰 聊聊徐皓峰的《道士下山》·下篇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道士下山》所勾勒的这个恩怨情仇的江湖里遍布的是追捕和逃亡、杀戮与和解。
太极拳一派彭乾吾要杀赵心川,只因这个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引得彭嫉妒,要废掉他的武功。武当剑一派徒弟要杀师父,因为怀疑师父只传月炼不传日炼之法,暗自留了一手。 这一路的追捕皆由痴心而起,是东方式的“吾爱吾师更爱真理”。形意拳一派,方二先生杀段晨远是为了清理门户。彭家人要诛杀外姓徒弟,因为“彭家的东西”要留在彭家。这一路的杀伐是对世家传承、保留正统的一种近乎惨烈的坚守。
日本武士和刺客有古风。暗柳生为了一探“猿击术”的真谛,寻柳白猿决斗。身死,明柳生前赴后继,又死。善使日本剃刀的间谍半田幸稻出面调停,提议在杭州寻一个彭家之外的人用长兵器和他比武,了断恩怨。半田固然用的是贼刀,用心亦阴险。但毕竟是遵循了仲裁机制的。使“龙技”长枪的查老板“功大欺理”能赢半田,生活里却被特务头子赵笠人所害。何安下助杀赵笠人,帮查老板报夺妻之恨,是出于义理。
有追捕、比武和决斗,自然就会有死亡。民国的修行者异于常人,生死观之通达直追秦汉。朱熹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班固《汉书》有云:“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
彭乾吾与陈将军比试,自知技不如人,以天生蛮力抱碎此人胸骨,自己也被震坏内脏。比起死亡,他更怕的是使彭家有了败绩。明柳生战败行将就木,死前念叨着要参悟剑法的最高境界“平常心”,得悟后即死。然而面部安详,不是死态而是睡态。
要之,修行者并非不怕死,而是因为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于是能够死前无惧、死后无憾。
四 师法自然
彭十三对战明柳生,明柳生请他出示兵器,十三抱起诊桌的椅子。明柳生说:“这是什么兵器?”十三说“能杀你的就是兵器”。无独有偶,沈西坡受日本传统的暗杀训练,可用一切生活用品杀人,只要使用得法,一张纸也可割破咽喉。无论哪门哪派,皆可师法自然。
有诚恳笃信之心,便是练形意拳的根器。有“平常心”便是剑法的最高境界,“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触着即转”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柳生家族将禅法融入剑法,出剑的时刻禅法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的面对世界。太极拳何尝又不是这样?周西宇临死叫穿旗袍的女人给自己弹琵琶。叫她跟着自己的心意弹。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竹子虽不能发声,却能因风而有声。感受天地间的一切,什么来了便有什么样的应对。
五 暗招的胜利
《道士下山》中的比试不下十余场。但几乎每一场赢的那一方都不是靠真才实学。剑客柳白猿是用暗器胜的暗柳生。彭乾吾则用笨招与陈将军玉石俱焚。沈西坡自言功夫不如何安下,用迷魂香将他拿下。这些人靠暗招取胜,但绝不会自喜。柳白猿认为自己可耻,彭乾吾吩咐子弟以后再不可用暗招,沈西坡自认是刺客吃不了日本人的高级大米。他们都是不择手段的豪杰。
“不择手段”照导演陈凯歌的解释,指的是“在道路上不流俗,不从众,独树一帜的人才,不是无恶不作,贪婪无耻的人”。柳白猿等人虽然够不上战国时期贵族式的光明磊落,但对义和名,忠和信的狭义精神还没有就此摒弃。他们毕竟不是流氓,流氓精神按张宏杰在《中国国民性的演变》一书中所总结的,除了不择手段之外,还有“不讲规则、没有底线、欺软怕硬”等特征。流氓的格局小近于猥琐,豪杰的格局大且有自知之明。
“豪杰与英雄”是《道士下山》中继“逃亡和追捕”之后又一对核心概念。强者多能不择手段,其可供选择的手段也多。但并非每一个强者都能有慈悲,能不忘初心。大痴和尚所练成的功夫近乎绝技,但需要看程砚秋的《锁灵囊》才能找回初心,由大愿望而生大法力。何安下一路拜师学艺,原以为自己将困于俗世,却发现自己为俗世所不容。数年后他能将重逢的儿子给自己的银元随手给了路边乞丐,可见他已经开悟。
近百年前,华夏大地上经历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江湖成了传说,狭义已然消隐。在暗招的胜利之后,是损招的进一步胜利。人们发现如果只是“不择手段”也过于理想化了。旧的已经破掉,新的还未建起,在此间想要成事,还得再一路往下去,于是乎流氓开始当道。
豪杰和英雄之争,变成了流氓和豪杰之争。这个时候再讲英雄的故事,显然是很不合时宜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何安下最后隐没的那户上海人家,好像慢慢地开了一条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