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朝忠:村里出了条金腰带

几年来,熊朝忠一直在外面追寻自己的拳王梦,与家人聚少离多。家人多是通过电视转播了解熊朝忠在外面的消息。不过,今年的春节有点不一样——熊朝忠刚刚在昆明击败一名墨西哥拳手,夺得WBC世界拳王金腰带。为此,马关县奖励他75万元(税后60万元),当地一家房地产公司奖励他一套140多平米的房子。

很多人以为熊朝忠和他的家人都已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实际上,这些奖金与俱乐部分成之后,再还完家庭多年的欠债,已所剩无几。新房钥匙虽然拿到了,但因为没钱装修,暂时还住不进去。这个春节,除了熊朝忠没有回家以外,与往年没有什么两样。

地处中越边境的马关县岩蜡脚村宁静祥和,很多人一辈子守在这里,过着最简单的生活。

马关县夹寒箐镇么龙村委会岩蜡脚村,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离马关县城40余公里,离镇政府所在地20余公里。这里地势偏僻,道路崎岖,靠近中越边境。近旁的罗家坪大山曾经被越南侵占,1980年,一次激烈的战斗之后,中国军队击毙40多名越军,收复国土。

岩蜡脚村是熊朝忠的老家。村民都是世居的苗族,以种地为生,收入微薄,生活清苦。村里的房屋多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清一色的土墙瓦房。进村的道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沙石路,长20多公里,开车要走近1个小时。

日常生活中,村民都用苗族话交流,妇女穿着传统的苗族服装。或许因为地处偏僻,这里生态环境保护得较好。村子周边植被茂密,古木参天。熊朝忠家门口有个池塘,2月下旬,池塘边开出几树洁白的梨花,景象有如陶渊明笔下“良田美池”和“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

地处“世外”的岩蜡脚村宁静祥和,极少被外人打搅。在这里,“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就是最大的幸福。很多人一辈子守在山村,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在这里,追求梦想的代价是巨大的,人们更喜欢安于现状。

熊朝忠生于1982年,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是弟兄三人中个子最矮的一个,大哥1米65,三弟1米6,熊朝忠1米55。熊朝忠10多岁的时候,家乡出了一件大喜事——熊朝忠的表哥陶卫忠考取了云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云南警官学院的前身)。以前村里鲜见大学生,这回陶卫忠不但考上了,而且考上了好学校,村里人奔走相告。

假期,陶卫忠回到村里。村民们问他在学校里学些什么,陶卫忠说学了武术、拳击。当时很多村民都看过电影《少林寺》,对武术十分着迷,提出请陶卫忠教他们一些招式。陶卫忠并没有推辞,开始在村里“收徒”教拳。他把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完全搬到岩蜡脚村,并严格要求自己的徒弟,既练动作又练体力,让小伙伴们学到真功夫。村里的小河边、田埂上、庄稼地里、房前屋后,都留下少年们练武的身影。

那段时间,陶卫忠还没从公安学校毕业,徒弟已经带了40多个。

在表哥陶卫忠的教导下,熊朝忠迷上了练拳。日后的矿山工作,也让他锻炼出了一副强健的身体。

在陶卫忠的徒弟当中,熊朝忠是很不起眼的一个。那时候熊朝忠练拳,完全是出于对武术的热爱,他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走上职业拳手这条道路。

陶卫忠毕业后,被分配到昆明市公安局官渡分局金马警署,做了一名刑警。而熊朝忠初中毕业后,到麻栗坡县上职业高中,学电器维修,学费由叔叔资助。但是家里无力承担熊朝忠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那时候,熊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卖柴火。一家人到附近的山上砍柴,然后用马驮到20公里外的镇上卖。柴火每斤3分钱,一次驮100来斤,一天驮3次,能收入10多元钱。熊朝忠回了家,也要去砍柴、卖柴。

当时,马关很少有人出去打工,年轻人都喜欢到当地的矿山上拉矿,或者到河口背香蕉。熊朝忠与比他大一岁的堂哥熊朝祥去到都龙镇一个锡矿拉矿,说好矿上管吃,工资每天10元。矿上的工作是用胶轮车将锡矿石从矿洞里拉出来,全靠人力。

一车锡矿石有1吨重,矿道有几十米长,拉起来十分费力。矿洞里还会浸水,拉矿车时要穿着雨衣。初次到矿山做工,熊朝忠和堂哥很不适应,只干了一天,觉得实在太累,没跟老板打招呼就自己跑掉了。后来他们又去帮一个亲戚拉矿,每次卖完矿,亲戚都会分他们一点儿钱。

长期的矿山工作,使熊朝忠锻炼出了一副强健的身体。他从未放弃过对拳击的爱好,无论是在矿山还是在家里,他都坚持练习。每天早上,家人刚刚起床,他就已经跑步回来了。慢慢地,他有了通过练拳改变命运的想法。但大哥熊朝飞提醒熊朝忠,练拳击必须要有良好的经济条件作为支撑,“如果没有钱,你不可能练得下去,并且你花钱去练,最后不一定赚得着钱。”

这时的熊朝忠除了有梦想外,几乎一无所有,要想成功,更是难上加难。

此时,陶卫忠身在昆明警营,心却在马关。他仍然想着有一天回到村里,继续教小伙伴们练拳。

2000年,陶卫忠抱着改变家庭贫困的愿望,辞去警察工作,回到村里种香蕉。但香蕉价格不好,他连亏了3年,总共亏了10多万元。命运跟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第四年他没有坚持种香蕉,但香蕉价格却大涨,致富的机会与他擦肩而过。

2013年2月18日晚,岩蜡脚村,陶卫忠家。

41岁的陶卫忠忙了一天,脸上有些疲惫。他现在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每天下地干活,或出去打点零工。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威武的刑警的影子了。

“如果我再坚持一年,我肯定发了。”陶卫忠说,原想回来改变家庭的贫困,至今却也改变不了。十多年过去,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岩蜡脚村,在村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着平淡的生活。只是他常常回味起来,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警察,这个梦想实现了,但自己却又放弃。现在,虽然警察生涯已成过去,但他还会梦到以前的同事。“哎,金马警署还在吗?”陶卫忠问记者。

为了让徒弟们的训练专业一些,陶卫忠带着大家用茅草盖起了练功房,自制了训练器械。

2002年,回到家的陶卫忠开始投入更多的精力,教熊朝忠等人练拳。这时候熊朝忠已经迷上了拳击,很想去参加比赛。熊朝忠的偶像是拳王泰森,他买了很多泰森比赛的碟片来看。泰森的任何消息传到马关的这个小山村,都会令熊朝忠兴奋不已。他还经常与一起练拳的人讨论,泰森一拳打倒了谁、赚了多少钱。他也想像泰森那样,成为拳台上的勇士,赚到大钱,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这时候,熊朝忠开始以拿冠军为目标练拳。

陶卫忠认为,手下这些徒弟要想参加比赛,必须要更专业的训练。2003年,他拿出几千块钱,在村里盖起一间6米宽、15米长的练功房,为了省钱,他把房子盖成草房。他说,村子周边到处都是茅草,不用花什么钱。虽是草房,但也能遮风避雨。

没钱买训练器材,他们就自己动手做。练臂力和腰力需要杠铃,他们就找来两块各重15斤的石头,分别在中部打一个洞,中间穿一根木棒,权作杠铃。没有沙包,就用编织袋装上沙打。因为这种自制的沙包太硬,学员的手都被打伤了。练引体向上的单杠,也是他们自己做的。

练功房建好,设备齐了,陶卫忠制定了完善的训练计划,要求学员每天训练五六个小时以上。岩蜡脚村的很多村民不能理解:“一帮小年轻,整天不干正事,练什么拳击?”

学员的生活费,由陶卫忠和学员的家人共同承担。“练拳因为体力消耗大,饭量很大,一个人一顿要吃一斤米。”这么大的消耗量,陶卫忠和学员家人实在难以承担。没钱,他们就去山上砍柴卖。柴砍好后,用绳子拴着从山上拖到山下,几乎每个人的手都曾被绳子磨破。这时候的柴火比前

几年值钱一些,以前是称斤卖,现在是以方卖。一人砍一天柴,能卖几十块钱。有时候,学员们训练一段时间后,也会出去打短工。挣一点钱,再回来接着训练。

陶卫忠带的徒弟中,熊朝忠年龄最大、个子最矮,但他的拳头最有力量。一个人练拳是练不出来的,必须要有陪练,才知道面对对手时该如何还击和躲闪。其他几个就成了熊朝忠的陪练,他们排着队跟熊朝忠打,别人都是用双手,熊朝忠只用单手,但他们还是打不赢。后来,如果熊朝忠用双手,人家就不敢跟他打了——熊朝忠的拳头很重,容易被他打倒在地。

租住在城中村,省吃俭用,靠家人的支援继续练拳。2006年来昆明后,熊朝忠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

熊朝忠的拳术在猛进,但教练陶卫忠却陷入了困境。到后期,他的手下只剩6个徒弟,其中有2个是越南人,和他们是表兄弟。种香蕉失败后,陶卫忠再也无力支撑下去,只好遣散学员。

走时,陶卫忠告诉他们:“如果我以后有钱了,你们再回来,我继续教你们练。”他的内心充满遗憾,因为他一直觉得,“当时他们几个都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如果再练一年,可能会多出两个熊朝忠。”

熊朝忠的三弟熊朝周也跟着陶卫忠练过一段时间,但他早早就放弃了。熊朝周练拳的时候一直是熊朝忠的陪练,兄弟两人对打过无数次,弟弟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被哥哥打倒了。

2005年,熊朝周在昆明打工时,在央视体育频道看到一则“昆明众威拳击俱乐部***”的启事,便报名参加训练。练了两个月,他发现自己体力跟不上,最多能打到6个回合,就放弃了。后来,熊朝周跟熊朝忠说了自己在昆明练拳的事。熊朝忠想起他在《拳击与格斗》杂志上也看到过这个俱乐部的介绍,还知道云南拳王徐丛良也在这家俱乐部训练过,便也想去试一试。

2006年春节过后,熊朝忠带着陶卫忠给的1000元和家人给的800元,找到了昆明众威拳击俱乐部。这一年,熊朝忠已经24岁。在当地农村,这个年龄的男青年很多已经结婚当爹,熊朝忠却还要出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没人相信他能干出名堂,但家人都很支持他,尤其是哥哥和弟弟。

熊朝忠在昆明训练期间,每个月学费和生活费需要1500元左右,他自己没什么收入,完全依靠家人借债和兄弟打工的收入。家里一次拿不出1500元,每个月都是分几次给他寄钱。为了省钱,熊朝忠租住在昆明的城中村,每天吃点快餐。避免不了的是洗澡钱,在俱乐部洗一次澡5元,每天训练结束后都要洗,一个月要花去他100多元。

熊朝忠需要钱时,几乎都是给三弟打电话,每次熊朝周接到电话,都要四处借钱。有次他为了给哥哥筹集生活费,在麻将桌上做手脚,结果被人家发现,把他的钱全部收了。

熊朝周回忆,直到2011年,熊朝忠才能够自己解决生活费,不再向家人要钱。在此之前,家里已经举债好几万元。熊朝忠先后带过两个女朋友回家,女朋友见到他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都和他分手了。

2012年11月24日,熊朝忠在昆明击败墨西哥拳手马丁内斯,夺得了拳王金腰带。

虽然生活艰苦,但2008年以后,熊朝忠在拳坛开始小有名气。当年3月,他在四川泸州战胜泰国拳手龙猜卡瑟,夺得WBC洲际拳王金腰带。这场比赛,熊朝周和大哥熊朝飞来到现场助阵。兄弟两人发现,熊朝忠通过专业的训练和比赛,水平已经提高了一大截。

此后,只要有熊朝忠的比赛,云南卫视都要转播或者直播。岩蜡脚村因为太偏僻,没有有线电视,只能用“小锅盖”收看卫星频道,却偏偏收不到云南卫视。于是,只要有熊朝忠的比赛,家人都要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专门在宾馆开间房看电视。

2009年5月26日,熊朝忠挑战日本拳王内藤大助,在身高、臂长明显不及对方的情况下,熊朝忠于第六回合击倒对方一次,最后对方只以微弱优势卫冕。这场比赛日本NHK电视台进行了转播,熊朝忠因此名气大增。

“他有一种打死了都要打赢的顽强精神,因此能够战胜级别比他更高的对手。”陶卫忠说。

2012年6月16日,熊朝忠在昆明与墨西哥拳手欧斯瓦尔多瑞争夺WBC轻羽量级银腰带。打到第二回合时,熊朝忠的右手大拇指骨折错位。但他顽强坚持下来,最终击败对手,获得了争夺金腰带的资格。

2012年11月24日晚,昆明市体育馆,一场世界拳王争霸赛正在举行,熊朝忠对阵墨西哥拳手马丁内斯。拳台上,两名拳手拼得异常激烈。如果熊朝忠赢下这场比赛,他将成为中国首位世界职业拳王。

拳台下,一片欢呼和呐喊声,其中有熊朝忠熟悉的乡音。40多个乡亲从马关赶到昆明为他助阵,其中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和寨邻。熊朝忠57岁的老父亲熊万江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着拳台上正在激战的儿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台下,陶卫忠冷静观察着表弟的每一个动作,心中却十分兴奋——他看到了表弟巨大的进步。

数百公里外的马关县,能收看到云南卫视的地方,人们都锁定了云南卫视,锁定了熊朝忠。

历经艰苦的12回合,熊朝忠成功击败外号“魔鬼”的马丁内斯,加冕世界职业拳王。现场观战的马关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拨通电话,向马关县委***李献文报告比赛结果,李献文回复:“已经通过电视直播看到了。”

熊朝忠获胜的消息在马关县迅速传开,人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

如今,熊朝忠已经加冕世界职业拳王,但他当年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他的家人生活依然清贫。

2013年1月15日,熊朝忠回到家乡马关,如英雄凯旋,受到全城百姓的欢迎。三四万人自发走上街头,争睹拳王风采。马关县也重奖熊朝忠75万元(税后60万元)。

熊朝忠实现了自己的拳王梦。但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就是在马关县城买套房子给自己的父母住。云南伟华建筑工程***老总胡宇华得知熊朝忠的愿望后,送给熊朝忠一套位于马关县城的房子,面积有140多平方米。以马关的房价水平,这套房子市值在40万元左右。

尽管如此,熊家的生活并未发生多大改变。与熊朝忠同岁的老房子,住着一家10口人,十分局促。房子没有窗户,内墙早已被烟火熏黑。房内零乱地堆放着各种杂物,什么东西都是旧的。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物品是一台旧电脑。这台电脑是熊朝忠在昆明用过的,家里没人会用,只好闲置。屋内贴着好几张熊朝忠的比赛海报,这是这个家庭最大的荣耀。

熊朝忠的母亲穿着民族服装,一声不吭,只顾忙前忙后。老父亲熊万江搬一个凳子坐在家门前,沉默寡言,表情平静。老三熊朝周说,他家孩子去年开始在县城上幼儿园,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民房,1800元一年。平时父母带着孙子住在县城,现在,家里已经拿到伟华公司赠送的房屋钥匙,但因为没钱装修,一时还搬不进去。

熊朝周说,二哥拿到出场费和县上给的奖金,与俱乐部分完成后,一部分拿给家人还债,一部分留作自己的生活费。“估计现在他身上只剩下几万块了吧。他在昆明还得继续租房子住。”

熊朝周以前帮人家开挖掘机,现在失业,靠做小生意维持生活。大哥熊朝飞帮人家拉货,一个月有千把块钱的收入,生活仍然十分拮据。

“家里就只有三分水田、两三亩山地,一年只能收到五六袋谷子和千把斤玉米。如果他不出去打拳,或者没有打成功,肯定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和我们一样艰难度日。”熊朝飞说。熊朝飞和熊朝周都早已结婚,都有了孩子。现在,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已经会学着电视上的叔叔,比划拳击的动作。

马关县委宣传部的陶永顺接触熊朝忠三四年了,与熊朝忠私交甚密。他说,马关县奖励熊朝忠75万元,在当地曾引起不小的争论,实际上,马关县是奖励熊朝忠精神。“马关县作为自卫还击战的主战区,全国其他地方已经改革开放,这里还是剑拔弩张。

整个文山州直到1992年才开始改革开放,比其他地方晚了十几年。马关在经济基础薄弱的情况下,要想后来居上,与全国同步实现小康,必须要有发展的动力。不管熊朝忠是不是从体制中走出来的,都改变不了他是马关人的事实。他没有得到国家一分钱的帮助,完全依靠个人的努力,成为中国首位世界职业拳王,他理应受到奖励。”

马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元勇认为,有些地方搞一次节庆活动,动辄耗费几百万上千万,随便请个明星来唱歌,花费都是几十万。马关县拿出75万元奖励一个世界拳王,并不为过。“我们马关很多干部群众都认为,75万元奖少了,应该多奖。这点钱比起那些奥运冠军拿到的巨额奖励,还显得有点寒碜,没有改变熊朝忠一家的现状。”

熊朝忠每次回到村里,都要到表哥陶卫忠家坐坐。看着熊朝忠,陶卫忠无比欣慰。“他实现了我的梦想,努力终究没有白费。”他说,当初与熊朝忠一起练拳的其他几人,如今都已经结婚生子,外出打工去了。他的计划是,等条件好一点,他还会继续在村里教年轻人练拳。

村子边上,当年为练拳而建的练功房还在。小草房孤零零地立着,风雨飘摇。屋里自制的很多练功器材也都还在,但已经没人去动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