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 小说连载:胡兰成《今生今世》(61)
我是因为爱玲,所以对现代都市相思。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我写《山河岁月》所为何来?有诗言志:
日日青山厌相望,却爱人家在道旁。
既然木石来相戏,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荡子何游止,暂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贩相问答,新币初行兵过市。
独行山石世不惊,相思金乌玉兔清。
岂欲叩马谏周发,自捣玄霜为云英。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诀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
对小周我亦一样。人生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惟她的情形与爱玲不同,年年正月初五她生日,我总拜拜观世音菩萨有所祈愿。此番我来雁荡山,亦作过一首诗,单道两人心意: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小周在汉阳,想必已无事出狱。我今是亲友发生怎样的变故不测,亦不会对之哀痛摧伤,只是无间生死存亡,我总把它放在心上。我的心事便只是这样的心事。
雁荡山夏天倒是风凉,暑假中日子长长的。学校里只有我与庶务马君,此人倒是个乡下好儿郎。七月七夕,月亮出得早,与他在校门口梧桐树下摆起桌椅,供了一碟黄金瓜,两盏清水,里边又摆一枝鲜花,看牛郎织女渡河。校门口临大路边。
隔一条溪水即是山,在月亮与星光下白花花。村里的人有两个也过来坐坐,一道说话,讲今年的年成,又讲温州上海。我心里渐渐凄凉难受,只觉好不委屈,就先自上楼去睡了。房里不点灯,月亮照进帐子里,我和衣倚枕,那晓得就此睡着了,好比是哭泣过后。我作有一诗,单道此夕:
遥阙当年笑语人,今来下界拜双星。
无言有泪眠清熟,忘收瓜果到天明。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后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
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么?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
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后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
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忧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于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后,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
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身世,却道是我有个亲戚当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与行事,刘先生问叫什么名字,我说是胡兰成,胜利时他还在汉口汉阳,后来就没有消息。刘先生道:“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说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倾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步奎道:“这是严重的警告。”他说时一点笑容亦没有,真的非同儿戏,当下我心里若失,这一回我才晓得待爱玲有错,但亦不是悔憾的事。
过后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我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都去看,天五步奎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映出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人家说得意忘形,我是连离异都糊涂了,《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离异的真实亦不过是像死生契阔的真实。
温中教员宿舍楼前有株高大的玉兰花,还有绣球花,下雨天我与步奎同在栏杆边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这花重重迭迭像里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还有是上回我与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边,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
”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步奎好像梁祝姻缘里吕瑞英演的银心,总使我怀念起另外一个人。
步奎已与肖梅结婚,他却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惯,这真是好。他对他教的那班学生亦不溺情。一次他来我房里,惊骇而且发怒,说道:“学生拔河时,他们的脸叫人不忍看,学校里这种竞赛的教育真是不应该!”我当时想起与爱玲在松台山看见训练新兵。
步奎近来读莎士比亚,读浮士德,读苏东坡诗集与宋六十家词。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爱步奎的读书与上课,以至做日常杂事,都这样志气清坚。他的光阴没有一寸是雾数糟塌的。他一点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愤世嫉俗,而只是与别的同事少作无益的往来。
如今也真是时势艰难,同事家里连请人吃一餐便饭亦请不起,吸烟的人连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学生装,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书,两人都赚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里,独自坐在阿婉窗前阶沿上,看着那破院子与堂前问,与简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阵心酸。我不要世上这样贫穷破落!为着爱玲的缘故,我要这世上是繁华的,贵气的!这样想着,我在小椅子上坐着的人亦会一站站起来,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并不是“斜阳余一寸”。如今的时势是《易经》里的第三卦:“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随即果然来了解放军,只见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来国军的精锐,邱清泉黄伯韬等几个军团已在淮海战场覆没,惟余桂系的军队在武汉,蒋介石退居奉化,副总统李宗仁出主和议,未几陈明仁与程潜起义,鄂湘并陷,桂军亦尽。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
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上海杭州一路响应起义,解放军昼夜趱程,望见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们的游击队在安民籍府库以待了。我与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时中断。李宗仁代行大总统职务时,报上登载李的亲笔信教请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长,梁先生拒绝了。
他自上次国共和议失败,即回四川北碚,专心办勉仁书院,来信聘我去当教授,就可寄来路费,焉知不到几天,经过南京武汉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绝,且温州亦于五月里解放了。温州也是行政专员响应起义,雁荡山与瑞安乡下的三五支队于一日拂晓进城,再过一个多月,康生的野战军才开到的。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
十月一日共产党国庆节,温州阅兵,所有组织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绰龙舞狮子抛彩瓶俱全。抬着毛泽东的照片游行群众的队伍,共产军的队伍。看了那军容与武器,真真叫人感觉大威力。
温州解放后不久,便有一机会,由朋友资助去香港,随后竟去了日本。行前,秀美至杭州送我。
我与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无游人。我们到了孤山放鹤亭。那里非常冷落,时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静亦该有意味,暝色亦该有所思,是春阴细雨亦该有春气息雨情致,偏这等只是个心事索寞,什么亦没有。连在身边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来她是个似花似玉人。往时在金华道上逃难,只觉得两人非常亲,现在如何变得没有一点喜气,甚至对这样的改变亦不能惊异。
我是到了香港,才恢复本来的姓名。我打听得了小周的地址,写信到四川,她果然来了回信。我才晓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狱。二月后获释,想想气恼,就嫁了《大楚报》编辑姓李的年轻人,同归四川。焉知他家里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为小周作主。
小周已抱孩,几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当下她大惊痛哭,因为她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爱她的。她回信里说:“这回我是决意出走了。”信里还说我给她的东西:“那年都被国民政府抄去了,“但将来我还是要还你的。”我当即再写信汇路费去,请她来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约她已不在那里了。
《桃花扇》里侯方域与丽娘,兵荒马乱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丛中又相见了,当下惊喜交集,却被那高僧一喝:“佛地无男女情缘。”仍旧不得团圆。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流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