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农民帝国 小说摘登农民帝国■蒋子龙著
伍烈解释说:“请你冷静点,不错,在距离郭家店3公里远的地方,确实有400名警察在待命,这是局里的部署。昨天你连来查案的公安干警都敢扣,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特别是在这之前你手里还有枪有子弹,再加上郭家店人多、人杂,我们不得不防,不得不做最坏的准备。请你理解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配合你?你为什么不配合我?从现在起我要辞职不干了!”他一摔门蹿了出去,气呼呼地拐进同在五楼的电视广播站。很快,分布在郭家店各个方位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了他激愤的高腔:“乡亲们,外来打工的兄弟姐妹们,现在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情况,市里在我们郭家店外边布置了大批武警,他们还带着小钢炮、催泪弹、警犬和长短武器,要到村里来搜查。
我怀疑这不是来破案的,是冲着郭家店的改革来的,我们要准备郭家店的改革受损失,生产倒退,收益下降。
但我们不怕,要寸步不让,寸步不让!从现在起,全村停工、停产一个月,学校停课,工资照发,如果没有现金,我可以取出存款给你们发工资。他们不客气,我们也不客气,赶快集合队伍,全村出动,什么方便、什么顺手就拿什么当武器,这是正当防卫。还要封锁路口,防止坏人进村捣乱,我们要保卫郭家店,保卫总公司!人能活多大呀?活20是死,活60也是死,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个人,身不由己,死又何惧……”
办公室的人都站了起来,鲁清喊了一句:“这家伙疯了!”伍烈用手里的报话机命令楼下的副手:“叫咱们的人都上车,不要跟村民发生冲突,等候我的命令。”然后他转向林美棠,语气变得非常强硬:“广播室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林美棠刚要动,被鲁清插过来拦住了:“伍处,我们车上有那么多枪和子弹,如果跟村民们冲突起来后果难以预料……”
伍烈知道鲁清的担心不是多余,但如果就这样撤走,传出去就成了灰溜溜被赶跑的,那也太长郭存先的脸了。可是,以目前的态势只有先撤走,才不至于村民发生冲突。他只好把该说的话撂给林美棠:“你知道吗,你的父亲这是在煽动闹事,非常危险。
你还年轻,前途无限,千万要冷静,劝劝你父亲也不要脑袋发热,别做傻事。我再重复一遍,明天,我们要来抓捕犯罪嫌疑人,张贴通缉令,传唤有关人员,搜查有关处所……为了不跟群众发生正面冲突,今天我们就先离开。”
林美棠不住地冲着伍烈点头,她毕竟年轻,脑瓜好使,对眼前的局面有个大致清醒的判断。他还亲自送伍烈他们到楼下,如果有人拦截,有她在就不会出事。
郭家店像开了锅一样,群众恰恰就只对事情的表面印象感兴趣。人们纷纷跑出家门,拥挤到大街上,有人甚至并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跳踉呼号,情绪亢奋,所谓世界第一村,陷入了一片混乱和嘈杂。有的人手里还真的拿着一件家伙,有扫帚疙瘩、木棍、铁锨、角钢……或许郭家店的村民们平时太压抑、太拘谨了,几十年来运动不断,调查不断,不搞运动不调查的时候村子里又出了神,永远都需要恭恭敬敬……于是,打人,乃至打死人,便成了一种宣泄,一种像过节一样的兴奋和刺激的事情。
今天这个绽放人心恶之花的狂欢节,达到了高潮,这回要打的是警察,而且全村人一起上手。
林美棠看着伍烈他们上了警车,然后站到路口指挥村民们让开一条道,目送着四辆警车呼啸而去……他的举动又让看到这一切的村民不解,不是要打警察吗?一直都是代表郭存先的林美棠怎么又放走了警察?
看着情绪激昂的群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忽而指东,忽而骂西,刘福根奇怪自己竟兴奋不起来。他本来已经躲藏起来,是自作主张又跑出来的。刘福根崇拜郭存先,一直认为自己的干爹从骨子到外表都是一个硬梆梆的男人,是一个伟大的农民。
他也明白干爹对自己的期望,因为他的亲儿子兴趣不在郭家店,很快就要去美国读书了,将来干爹养老就得靠他了,所以总想把郭家店的权杖传给他,可又怕他拿不起来。事实也确是如此,一旦老爷子不在了,他怎么可能指挥得了郭家店这一大摊子,甭说别的,就是四大金刚都不会听他。
他明白老爷子眼下摆出这副拼命的架式,是想借打死人事件敲山镇虎,也顺便把他扶起来。问题是这真能镇得住虎吗?刘福根毕竟年轻,感觉更真实一些,总感觉虎并没有被镇住,大山自身倒好像要崩塌……
大喇叭又响了,是林美棠的声音,她传达村党委会郭书记的指示,并给四大集团做了分工,东西南北,一个集团负责把守一个村口,要用卡车和拖拉机把村口封死,并组织好队伍轮流值班。其他村民和工厂的工人,一律到大楼前的广场集合,全村必须保证有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到关键时刻由村委会集中调动、统一指挥,一个小时内要在广场上集合好,接受郭书记的检阅。
公安局撤消了我们的派出所,我们组织自己的队伍为改革保驾护航。他们收回了步枪子弹,我们还有别的武器!
拥挤在道边、门口、场院和厂区的人们,听着广播像潮水一样涌向办公大楼前的广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的家伙叽哩哐啷,看上去更像赶集,或是出河工。各公司的卡车和拖拉机也纷纷开往郭家店的四大路口,一层层地堵塞了对外的通道……乐声戛然而止,广场上也渐渐安静下来,又等了一会儿,郭存先被保镖们簇拥着从楼上下来了,广场上随即一阵骚动。
他一见这场面,刚才的激愤和阴郁一扫而光,代之以兴奋和愉悦,破天荒地没有坐自己的大奔驰车,而是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卡车,拿起大喇叭冲着广场上的人群高喊:“大家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