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书目 【读书】赵汀阳推荐:我们到底欠什么?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苦苦寻找,希望能够发现那片居民进行以物易物交易的虚构土地。亚当·斯密把他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早期的北美(其他人则偏好把背景设定在非洲或太平洋)。在斯密的时代,至少在苏格兰的图书馆中,查询不到有关北美原住民经济系统的可靠信息。
但是到了中世纪,刘易斯·亨利·摩根(Lewis Henry Morgan)有关伊洛奎斯人(Iroquois)6个民族的描述被广泛传播——这些描述明确指出,伊洛奎斯民族的主要经济机构是长屋,大多数的商品都被大量囤积在长屋中,由妇女议会进行分配,没有人曾经用箭头去交换肉。
但经济学家忽略了这一信息。例如,斯坦利·杰文斯在1871年写的一本书,被视为论述货币起源的经典著作,他在著作中直接引用了斯密的例子,讲述印第安人用野味交换麋鹿和海狸的皮毛。
但他并没有实际描述印第安人的生活,这表明斯密的例子是凭空杜撰的。大约在同一时期,传教士、冒险家和殖民统治者去探索世界各个角落,许多人都随身携带斯密的书,希望能够找到一片进行以物易物交易的土地。
但没有人成功。他们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经济体系,但是直到今天,也没有人发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人们之间的经济交易模式采用的是“我给你20只鸡,换你的那头牛”这种形式。
关于以物易物研究最具权威性的人类写著作,来自于剑桥大学卡罗琳·汉弗里(Caroline Humphrey)的研究。她得出的结论确凿无疑:“从来没有人描述过纯粹的以物易物经济的例子,更不用说货币从中诞生的过程;所有可得的人种学的研究都表明,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的经济模式。”
现在,所有的这些并不意味着以物易物没有存在过——或者,并不意味着斯密所说的“原始人”并没有采用过这种形式。它意味着以物易物并不像斯密所想象的那样,在村民中间广泛使用。一般而言,以物易物发生在陌生人,甚至是敌人之间。
让我们从巴西的南比克瓦拉人(Nambikwara)开始。这些人似乎符合发生以物易物的全部标准:这是一个简单的社会,劳动分工还没怎么发展,人们被分成许多族群,通常每个族群最多包含100个人。
如果一个族群偶然在附近发现了另一个族群做饭的灶火,他们会派出大使进行谈判,希望进行交易。如果他们的提议被接受,他们会先把族群里的女人和儿童藏在树林里,然后邀请另一个族群里的男人造访自己的营地。每个族群都有一名族长;当所有人都到齐以后,每个族长都会发表一番正式的演说,颂扬对方,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把武器扔到一边,然后一起唱歌跳舞——尽管舞蹈是在模仿战争冲突。
然后,一个族群接近另一个族群,开始交易: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件物品,他会大声称赞这件物品是多么好。
如果一个人看重自己的物品,希望用它来交换更多的物品,他并不会说这件物品多么有价值,而是会说它没什么好的,以此表明他想保留它。“这把斧头不好,又旧又钝。”他会这样描述自己那把其他人想要的斧头。
双方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都会使用愤怒的语调,直到达成一致。当买卖双方达成一致后,他们会从对方的手中把物品抢走。如果一个人用项链进行交换,交易达成后他并不会摘下项链递给对方,对方必须通过展示力量直接把项链抢走。如果交易的一方比较性急,在讨价还价结束之前就动手去抢,那么交易双方就会发生争执,通常会导致斗殴。
整个交易活动会以盛大的宴会结束,女人会从树林里出来,参加宴会。但这也容易导致出现问题,因为在音乐和酒的刺激下,有大量引诱的机会存在。有时这会带来因嫉妒而爆发的口角。在少数情况下,甚至会有人被杀。
交易只有在以物易物交易蕴涵的所有节日元素的缓冲之下,才能在原本是敌对关系的双方之间进行;但是它距离完全战争的爆发也只差毫厘。如果人种学家猜的没错,如果在交易过后有一方认为自己被占便宜了,那么将非常容易导致战争的爆发。
现在,把我们的注意力移动到半个地球之外,来到澳大利亚的阿纳姆地(Arnhem Land),这里的冈温古人(Gunwinggu)以用礼仪性的以物易物仪式(被称为“迪泽马拉”)招待邻人而闻名。暴力的威胁似乎离这里很遥远,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在整个地区普遍采用的一种半分体系,它使得事情变得更加简单:处于同一半的人彼此之间不得结婚,甚至不能有性关系,而另一半的任何人都是潜在的结合对象。
因此,即使对于一个来自遥远的群落的男人来说,有一半的女人是绝对不能碰的,而另一半女人则可通过公平的竞争去赢取。这个地区也通过本地的专业化分工团结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产品,可用于和其他人进行以物易物交易。
下面这段文字来自于一位名叫罗纳德·伯恩德特(Ronald Berndt)的人类学家的观察,是对20世纪40年代举办的一次迪泽马拉的描述。
我们又一次看到熟悉的情形:在经过一些最初的谈判之后,以物易物交易从陌生人被邀请到发起方的主要营地开始。在这个特殊的例子中,造访者因为其“出色的锯齿形长矛”而闻名,而发起方则拥有上好的欧洲布料。当造访一方的男男女女进入到营地里的跳舞场所——“圆环地点”后,其中的3个人开始伴随音乐为发起方进行表演,这标志着交易开始了。
3个都是男人,其中两个开始唱歌,第三个人则用蒂杰利多(didjeridu)伴奏。不久,发起方的女人们走过来,开始攻击音乐家:男人和女人都站起来开始跳舞。
和唱歌男人不在同一方的两个冈温古女人走近他,向唱歌的男人“提供迪泽马拉”,这标志着迪泽马拉的开始。她们分别向男人赠送一块布料,击打或触摸男人,然后把他们推倒在地面上。她们把这些男人称为迪泽马拉丈夫,以挑逗的方式和这些男人嬉戏。然后和乐器演奏者不在同一方的一个女人,同样会给演奏的男人一块布料,同样击打他并和他嬉戏。
这确立了迪泽马拉交易的运作方式。拜访群落的男人静静地坐着,和他们不在同一方的女人走过来,给他们布料,击打他们,并邀请他们进行交媾;她们选择男人有完全的自主权,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笑和掌声,同时唱歌和跳舞一直在持续。
女人们试图脱下男人腰部的围裙,触摸他们的生殖器,并把他们带离“圆环地点”进行交媾。男人们跟着他们的迪泽马拉伴侣离开,但要表现出不情愿,走到远离照亮舞蹈者的篝火的树丛里交媾。他们有可能送给女人烟草或串珠项链。当女人回来以后,她们会把一部分烟草交给自己的丈夫。丈夫们都会鼓励自己的妻子参与迪泽马拉,而他们自己也会把烟草付给自己的迪泽马拉伴侣……
新的歌唱者和演奏者会补充进来,然后同样被攻击并带到树丛里;男人们鼓励自己的妻子“不要害羞”,以维持冈温古人好客的名声;最终,这些男人也会对造访者的妻子采取行动,提供布料,击打她们并把她们带到树丛里。串珠项链和烟草会开始流通。最后,当所有的参与者都至少配对过一次,并且客人对获得的布料感到满意之后,女人们会停止跳舞,站成两排,造访者则站成一队来支付报酬。
然后,造访者来自同一半的男人们会对着与他们不在同一半的女人们跳舞,为了“给她们迪泽马拉”。他们会举起宽扁的铲状长矛,假装摆出要攻击女人的姿势,但是他们会用刀面拍打女人。“我们不会用长矛穿刺你们,因为我们已经用阴茎刺过你们。”他们把长矛赠予女人们。然后造访者来自另一半的男人们也会对与他们不在同一半的女人们采取相同的举动,把锯齿形的长矛送给她们。整个仪式到此结束,随之而来的是盛大的食物分发。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很有用。鉴于阿纳姆地人之间相对缓和的关系,在这里冈温古发起方的行为,综合了南比克瓦拉人以物易物交易的所有元素(音乐和跳舞、潜在的敌意、性的吸引),并把它转换成某种节日性的游戏——也许这个游戏并没有减少危险性,但是正如其他人种学家强调的那样,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获得了巨大的乐趣。
在所有此类关于以物易物交易的例子中,存在一个共同点,即它们都是陌生人之间的集会。这些人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并且他们彼此之间肯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联系。这就是直接的、一物换一物交易适合这里的原因:双方做完交易,然后离开。
通过分享乐趣、音乐和舞蹈——一般而言,这是欢宴的基础,而交易则建立于其上——由此披上一层社交外衣,使交易得以发生。然后进行交易,买卖双方都会通过戏谑性质的模拟攻击,展示潜在的敌意。在陌生人之间,任何交换物品的举动肯定会存在敌意,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理由不占对方的便宜。
在南比克瓦拉人的例子中,社交性的外衣非常单薄,模拟攻击很可能转变成真正的攻击。而冈温古人对待性的态度更放松,他们非常巧妙地成功地将分享乐趣和进攻转变成完全相同的东西。
现在回忆一下经济学教科书中的话:“想象一个没有货币的社会。”“想象一种以物易物经济。”这些例子非常明确地说明了一件事:大多数经济学家的想象力都非常有限。
为什么?最简单的回答是:经济学把个体在用鞋交换土豆或者用布料交换长矛的活动中,寻求使得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作为自身最基本、最重要的原理,这门学科必须假设这种物品的交易不能和战争、激情、冒险、神秘、性或者死亡有任何关系。
经济学假设,在不同的人类行为领域之间存在一条界线,但在冈温古人和南比克瓦拉人之间,这条界线并不存在。只有通过非常具体的制度安排,才能使这些界线具有相应的作用:即使人们不怎么喜欢彼此,相互之间也没有兴趣发展任何持续的更加深入的关系,但他们对尽可能多地获取对方的财物有兴趣,律师、监狱和警察的存在,确保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也能克制自己,不去使用最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例如偷窃)。
相应地,这使得人们能够假设,在购物的商业场所和享受音乐、宴会和引诱的“消费领域”之间,生活被极好地划分开来。
换句话说,构成经济学教科书基础的那个版本的世界(亚当·斯密对其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宣扬)到现在为止,已经成为我们常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至于我们很难去想象还存在另外的可能性。
根据这些例子,没有社会是基于以物易物交易建立的原因已经很明显。因为,这样的社会,只能是其中的每个人都距离其他人的喉咙毫厘之距;并且尽管每个人都会摆出攻击的姿态,但却永远不会采取行动。虽然,以物易物有时候确实会发生在非陌生人之间,但是这些人本来也和陌生人差不多——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感受不到责任、信任或继续发展更进一步关系的渴望。
例如,生活在巴基斯坦北部的普什图人(Pukhtun),他们因慷慨、殷勤好客而闻名。
所谓以物易物,就是你和那些不会因好客(或者亲属关系等其他原因)而联系、绑定在一起的人进行的交易:人们之间习惯于采用的交易模式是以物易物,或者用当地话叫做“阿达巴达”(给予和拿取)。人们随时准备着用自己的财产去交换更好的东西。
通常交易都发生在同类的物品之间:收音机交换收音机,太阳镜交换太阳镜,手表交换手表。但是非同类的物品也能交易,例如,可以用自行车交换两头驴。阿达巴达在非亲属之间实行,并且因为努力占对方的便宜,而带给人们极大的乐趣。
一次好交易让人感觉自己在交易中获得了好处,因此是值得夸耀、值得骄傲的。如果交易很糟糕,接受方通常尝试违约。如果违约失败,他就会用欺骗的手段把物品交易给别人。阿达巴达中最理想的交易方,是距离很遥远的人,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能够抱怨。
这种不择手段的动机也不仅存在于中亚,它们似乎是以物易物的本质所固有的——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在早于斯密所在时代的一两个世纪里,英语单词“以物易物”以及它们在法语、西班牙语、德语、荷兰语和葡萄牙语中的对应词汇,其含义是“哄骗、欺骗或敲竹杠”。
直接用一个物品交换另一个,同时试图在交易中使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一般而言只能在你和你既不关心并且未来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之间发生。毕竟,有什么理由不占这种人的便宜呢?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非常关心某个人(一个邻居或一个朋友),希望和他进行公平和诚实的交易,那么他将因为关心,而不可避免地在交易中考虑到对方的需求、想法和所处的情景。
即使你确实用一个东西交换了另一个,很可能你也会把交换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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