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抗美论草书创作 胡抗美:关于草书的临写——《论草书创作》系列
编者按:当今书法创作,流派纷呈,风格多样,然而草书创作多年来一直显得平静甚至有些沉闷,这就说明发展草书需要更新观念,解放思想。当代书家胡抗美一直致力于草书的创作与研究,成就显著。本报特约记者郑培亮最近拜访胡抗美先生,并就草书的创作与研究进行了连续的访谈。
胡抗美先生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以发展的眼光,结合自己数十年来的创作体会,对当前的草书创作提出了一系列的个人看法,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富有真知灼见,颇具启示价值。现将访谈内容整理发表,以飨读者。
时间:2005年5月8日
地点:北京和平东里茶馆
主题:关于草书的临写
记者:胡先生您好!见到您很高兴。今天想请您结合自己的创作,谈谈体会,畅所欲言,实话实说,希望通过此举活跃当前的创作氛围。篆隶楷行草,草书是最有魅力的,也是最难涉足的,书家中以草书特别是大草行世的也最少,您是以草书著称,那就从您学书伊始开始谈起吧。
胡抗美(以下简称胡):谢谢你的邀请。我偏重草书,示人的作品也多是草书,所以只好“以草书见长”了。书法成就比我大的人大有人在,只不过他们没有我幸运。我的老家在历史名城——襄阳。这里人杰地灵,名人荟萃,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孟浩然和米元章。
如果以汉江为界,孟夫子住汉江之东,米南宫住汉江之北,寒舍在汉江之西。鹿门是是孟浩然的故土和住地,孟浩然号鹿门漫士,米元章号鹿门居士,我因与鹿门山隔江而居,故妄称鹿门山人。
襄阳的文化培养了我。米元章是襄阳人的骄傲,襄阳的文化人没有不知道书法家米元章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时候两手插在袖筒里,站在米公祠边的汉江堤上,手指头在胳膊上勾画着“宝晋斋”的字样,心里想着米元章醉酒后倒骑驴的模样。
襄阳人从小受着如此的熏陶,自然近墨者黑。我曾反复琢磨过我从书道的经历,并写过一首《书法自述》:“家住襄阳鹿门南,蒙童撮笔米颠前。登堂宝晋得真气,入室鲁公取密丹。斋馆庙堂双唇砚,柳枝笔杵沙土宣。今得晚课碑造像,始自追源秦汉间。”
记者:据我所知,您在草书的学习中,非常注重临帖,为此下了很深的功夫。您不是专职从事书法创作的,但您在临帖上所下的苦功则是有目共睹。
胡:回顾我个人的书法学习过程,完全是一个临帖的过程。沈鹏先生曾为我的《草书集》写过一篇序言。这篇文章的题目开始叫《用心临帖》,后来改为《进入狂草》。沈鹏先生在文章中说:我认为他(指胡抗美)说的用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真努力,而是在创作中与“手”相应的那个“心”,是要调动全部情感、意志、悟性进入书写的那种状态。
照此,临写就已经与创作的心态相通,反之,如果名曰创作而缺乏“心”的主宰,没有“心”的投入,那么便不可能真正进入创造性劳动。沈先生精辟的阐述了由临到创的方法和临创之间的关系,我十分赞同,我也在努力去做。
记者:沈鹏先生说您是属于米芾式的“集古字而自成家”。沈先生对临帖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既然是临帖,就要求从临写的原迹中汲取精华,滋养自身。但怎样汲取精华呢?具体的说,在临帖中您主要注重哪些方面?
胡:关于临创结合,由临入创问题,我有几点心得体会供大家参考。
第一、临帖一定要分析,要有选择。我们如今所见到的碑帖基本上都是印刷品。印刷品无论印得再好,包括日本的、台湾的印刷都无法与真迹相比。临这些印刷品,只是与书帖对话,只有临真迹才能与古贤对话。但真迹几乎全藏于国家博物馆,七千多名中国书协会员没有几人获窥。
古人,古时古意,在当时的环境中,自然心领神会。今人,不可昔比,心气之高,心气之躁,又无真迹可鉴,所以临者应求理、求法,不能临肥则肥,临瘦则瘦。我临帖也大部分是这些印刷品,但见真迹不少。
见到真迹的一个突出感觉是,晋、唐、宋人,小笔小字小作品,毫端变幻莫测,姿态万千。因此,临帖者,须探古人之玄微,悟毫端之莫测,摹帖中之工巧。当今多摹工巧,忘却了探古人之玄微,悟笔端之变化,岂不本末倒置?善临者,于临中求笔,求意,求神。
如同读书一般,反复阅读,领会实质,求其要点。纵然倒背如流,不能变为己有,也只能谓之背书,而不能成为知识。临习碑帖,即便形体酷似,还不能用于创作,满篇作品,都是精美绝妙的古贤字形,那只能是“中国草书大辞典”,绝不是创作。南宫集字,以假乱真,最终以米字牌跻身宋四家。倘若米芾终身集字,书法史上便没有了米南宫。
第二、要进得去出得来,有的书家说,要用百分之百的力气打进去,再用百分之百的力气冲出来。我倒认为要用百分百的力气打进去,再用百分之二百的力气冲出来。临帖,进亦难,出亦难,进出自如难上加难。
第三、临草帖必须先识草,不认识的字临了白临。“入草”有两把钥匙,一把是晋人草书,一把是孙过庭《书谱》。要学会使用这两把钥匙。
第四、临帖要由专到广。专是指初始阶段认准某一碑一帖,临就临它个以假乱真,但是仅仅专还不够,你再精熟也不过一个智永和尚,因此要广;广是指具有形似的能力之后,要广泛涉猎各朝各代、各门各派的草书字帖。
第五、临帖要攻难点。难点往往是特点,是创作需要的重点。从方法上讲,可以把特点分而学之,或研究取神,或研究取韵,或研究取势,或研究取形。古为今用,古为我用,关键在取。
第六、不要把古人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而要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古人的身上。书法创作要古质藏于内,个人形象露于外,只有这样才能通过临帖在创作中建立自己的风格。临帖的目的全在于运用,临创分离就失去了临帖的意义。现在的书风,风源太少,而且一风一面,缺乏个性。看一个人的作品,写得不错,却似曾相识,总感到在哪儿见过;看一群人的作品,都写得不错,却分不清你我,千人一面。形成这种局面,就是没有穿好各自的衣服。
第七、创作不出来作品就临,在临中寻找感觉,一旦感觉找到了,我就跟着感觉走。有些书家集古字而创作,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不可永远这么走下去。
记者:这里还涉及到一个一直困扰着书界的问题,就是形似与神似争论。时下书法界流行一种说法,临摹古人,千万不能形似,形似者,书奴也。进而神似便成了一把万能的尺子,无时不量,无人不量,无处不量。形似容易把握,神似就难有一个大家相互认同的衡量标准。
胡:临帖的最高境界是神似,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对于不同层面的人都要求神似,似乎是太脱离实际了,是不可行、不可取的。那些临帖临得不像,又不愿意下功夫苦练的人,找出来的借口往往就是“追求神似”。在临帖中加入个人的习气(准确地说,是无法克服个人习气),别人看后不知道临的谁的帖,反倒知道是谁临的帖,这种临帖是失败的,他永远也别想通过临帖的方法来使自己的书法艺术有所长进。
记者:书法讲究变化,在临帖时如何去追求这种变化呢?
胡:就是通过读帖、临帖去追求变化,去发现变化,去理论变化。发现变化的钥匙是形似,千百遍地用心临帖,慢慢就会体会到古人造型、用笔、用墨、布白的法,这就是神似。这种法的载体是字,是谋篇布局,只有达到真正的形似,变化便在其中了,法便在其中了。
书法作品无论是外形还是内涵都是这样。因此,我以为,无论是初学者,还是对书法有所了解的人,甚至是书法大家,临帖都要在形似上面下功夫。临帖的最高境界是神似,那么,检验神似的标准是什么呢?当然首先是形似。
形似是神似的桥梁,神似产生于惟妙惟肖的形似之中。米襄阳是由形似到神似的实践家,他从集古字到自成一家,走的就是形似之路。米芾的成功告诉我们,要想神似,必须形似,没有形似,何谈神似?把《兰亭序》临写得象民间书法,把篆隶临写得像行草,何似之有,何神之有?
记者:您说得极有道理。您把一些玄奥的理论通俗化了。书法理论应该对创作起到指导与推动作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些高深的理论,也许有几种可能性,一种是它们确实深奥,专业性很强;一种是脱离实践,不具备实际上的操作价值;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故弄玄虚、自我神话了。
胡:是的。艺术理论不能远离实践,严重脱节可能意味着它缺少应有的生命力。再比方说临帖中一个普遍的问题,就是临帖就临王羲之。学书必临二王,几乎是天下公理,倒也无可非议。但临书者万众一心奔二王,世代不变,尽成二王正果,书法艺术的生命必将走到尽头。
二王的行草,具有原理性意义,它承汉隶之余风,故而体质高古。此一个“承”字,临者万不可忽视。二王承汉魏而立新风,无承无变,这就是二王的意义。即使是大小王之间,亦有承有变,右军森严而法度,大令散朗而多姿。
古人学二王更是上下求索,另辟新径。李北海承二王而奇崛,颜鲁公承二王而方正、苏、黄、米、蔡承二王而各成气象。因此,临书者在借鉴书法理论时,要实事求是的进行分析,不能人云亦云,要有个人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