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商州小说人物的浮躁心态
贾平凹自从《满月儿》发表以来,开始引起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注意。而自从《废都》之后,贾平凹已成了一个写作和商业的神话,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文学符号。贾平凹是当代文坛不容置疑的大家,在小说,散文皆有很大的成就。
他的散文评价普遍比较高,而他的小说却毁誉参半,争议颇多。笔者认为他的80年代农村小说有一定的社会价值,试从农民的浮躁心态出发。揭示出当时的时代特色和社会情绪,并对贾平凹的复杂思想性格与小说人物的浮躁心态之间的内在联系作一个简单的分析。
一、社会变迁在人的心理上荡漾出躁动的波澜
1、二十一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的历史性变革使人在心理上产生浮躁情绪,主要表现为:
(1)社会政治环境的不断动荡使农民对改革能否长期成功进行下去产生怀疑。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十年文革”,使人的心态发生扭曲,人们还没有走出灾难的阴影,他们在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的同时严冬的寒冷仍使他们心有余悸。
而且这种“余悸”在某些方面犹在,政治环境可谓乍暖还寒。对此贾平凹有着深切的体验,“1966年暑假父亲在教育局的学习班上被批斗。”接着他被迫离开学校回家务农。1982年其作品《生活》、《年关夜景》、《好了歌》等文章被尚未走出文化专制主义阴影的批评界认为是“‘透着消极失望等灰暗情绪’,‘导致了对生活本质的歪曲’,‘背离了文学引导人们正确认识生活,指引生活的神圣职责’”。
此时刚刚被平反的父亲说“平凹挨批判”了,专程来到西安安慰平凹。
贾平凹是带着此种浮躁而又气愤的情绪创作了商州系列小说。(2)经济环境的影响。国家在农村打破“大锅饭”式的集体生产模式,实行“责任制”发展市场经济,恢复商品流通以及鼓励开工厂办企业等新政策与几千年来“重农抑商”及建国后的禁止商品自由流通,防止经济资本主义化是背道而驰的。
然而,变革后给农民带来可望可求的致富机会,村村寨寨都跃跃欲试,不再“安居乐业”。(3)民族心理的影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民族心理是浮躁不安的,“十年文革”使中国落后于世界一个世纪,民族价值的贬值使中国人产生要求民族振兴的内心骚动同时导致了对个人“自我价值”的呐喊、追求。
于是“人人都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于是产生躁动不安的心态,这是当时中国的时代情绪。
2、社会变革生产浮躁心态的深层原因。
(1)从文化传统上看,它是个体在社会变革所提供的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因看到别人实现而自己跃跃欲试却又无法或暂时未实现而产生的普遍心理意识。即农民有建立新生活的愿望和要求,因自身的种种原因难以实现,由此辗转反侧而渴望实现心理。
正如《浮躁》中的考察人所述,“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低文明层次的不和谐形成了当时的普遍浮躁情绪”。(2)由于传统的小农经济的狭隘意识,几千年来在农民身上的积淀,使他们自身无法立即冲破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桎梏,因而无法健康自由地在改革的大好机会中施展拳脚。
因为“物质文化往往易于变迁和交流,而心理文化则相对坚硬和保守;改变人的心理文化、素质与品格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建立现代文化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对此美国学者罗杰·皮尔逊也曾作过形象的说明,“拥有石油特权的阿拉伯酋长出访美国时,可能会购买一队‘卡地拉’汽车,以取代其民族传统文化的骆驼,但必定不会抛弃他的妻妾,接受一夫一妻制的风俗”,由此看来,中国农民在摆脱贫困和封建残余势力的同时,还要挣脱自身旧意识的束缚,此亦为产生浮躁的心态的原因之一,这一点从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上也有一定反映。
二、浮躁心态在小说人物形象中的充分体现
1、《浮躁》中金狗浮躁心态的分析。(1)金狗的性格分析。《浮躁》中的主人公金狗是作者所钟爱的形象,也是浮躁情绪的主要体现者。金狗本身就是一个符号,他与他家乡的州河有着密切的关系。金狗的出生带有相当的神话色彩,母亲在河上淘米身亡,却生他于米筛之中,奇迹般地漂在水上。
这样金狗的生命就与这条“古怪得不可捉摸”、“性情暴戾”、“全中国最浮躁不安的河”结下了不解的缘分。关于这条河,作者有这样的具象描写,浮躁当然不是州河的美德,但这是州河不同于别的河的特点,这就和它翻洞过峡吼声价天欢喜悲壮的声势一样,只说明它还年轻。
事实也是如此,州河毕竟是这条河流经商州地面的一段上游,它还要流经几个省走上千上万里路往长江去,往黄河去,往大海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
对于州河,我们不需要作过分赞美,同时也不需要苛刻指责。它经过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好看的是它现在流得无拘无束,流得随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时间的经验流。这一段富有表现力的描写,也是对金狗复杂个性和心态的揭示。
可以说,州河就是金狗,金狗就是州河。“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州河所孕育的传统文化浇铸了金狗文化心态中强烈的农民道德观念和建立在自卑之上的自尊心”。(2)金狗与其他农民的联系中,他代表着一种民间潜在的领导者意识,是农民心目中的领导者之一。金狗是以民间政治领袖的形象出现的,被农村的平民当作自己的带头人或主心骨。他领导着乡下农民与田家和巩家进行了斗争。
在社会生活中,金狗从部队复员回乡,成为州河上的“浪里白条”却卷入了仙游川的种种纠葛之中。由于对田中正的以权谋私愤恨不已,他千方百计地争取到了进州城报社当记者的机会,实现自己改造社会的宏图,这种高扬的主体意识,这种美好的愿望在当时法制不健全的情况下,还只能算是“乌托邦”的设想。
因为在经受了几千年封建统治,跳过资本主义社会而跨入社会主义的中国,官僚主义不是仅仅靠几个运动几篇文章所能根绝得了的。在他大展宏图的过程中,时时受阻,处处碰壁,一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焦虑时时煎熬着他,因此躁动不安。(3)金狗的恋爱婚姻,主要体现在他与小水、田英英、石华几个女子的关系上。金狗已不是他们生活的唯一。
换句话说,活着活得更好,是他们高于一切的人生理想。并没有作简单化处理,而是充满了纠结、矛盾、挣扎。金狗一直处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一方面,他割舍不掉对小水的爱情;另一方面,为了达到他的高于一切的人生理想,使他又不能暂时妥协。
于是,在他得知州城报社分给仙游川一名记者名额时,他混混沌沌地转向了英英,他并不爱她,只是为了填补感情的空白和事业追求的需要,他要通过得到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来实现他的抱负,并为他的失落的感情找到一个暂时的归宿。
目的达到之后,他就毅然与英英断绝了关系。而后由于在州城报社得不到支持而备感苦闷,小水又于极度伤心之中嫁给了憨厚的福运,这促使金狗接受石华,最终越过雷池。但是,金狗作为小农环境下长大的人,无时无刻不受着传统文化意识的制约。
当她与英英保持着婚姻关系时,小水的形象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当石华劝他去“州圳公司”时,他也满心里只留下小水的形象,“天下只有小水是干净的神”。因而,当小水成为寡妇之后,金狗又回到了她的身边,绕了一个大圈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以说,金狗与这三个女性的分分合合,都呈现出一种过程性的浮躁倾向,一种情爱满足与伦理道德的冲突趋势,以金狗为代表的新式农民形象,在商州系列小说中不断置换着。从《小月前本》的门门、《鸡窝洼的人家》的禾禾,到《腊月正月》的王才,到《右堡》的张老大,他们都和金狗形象具有同一性,其共同点都是具有现代意识的年轻农民,他们都具有商品意识,都与传统伦理道德、传统小农意识斗争着并且伴随着极其浮躁的心态去追求幸福生活、美好爱情,积极去改变农村的现状。
2、《腊月正月》中王才浮躁心态的分析。作品着力刻划“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或者是经受住经济变革风流考验并脱颖而出的小人物,或者是观念陈旧、思想保守、落伍于时代的小人物。乡村退休教师韩玄子,原本属于小人物之列,但在偏僻、落后、贫困的山乡,他以社会名流及跟乡镇干部的结交中获取了一种无形的权势和家长般的尊严,颐指气使,骄矝专横,在乡民眼里俨然成了庞然大物。
不过,尽管他有几十年的教育生涯,却没有从骨子里清除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在冠冕堂皇的言行背后时时流露出小生产者的狭隘、守旧,严重的封建宗法尊卑观念以及爱虚荣、讲排场、摆阔气、要面子等世俗气。
作为一种社会势力的象征,他的走向没落是历史的必然。王才是贾平凹所钟爱的形象之一,也是浮躁情绪的体现者之一,他是伴随着改革成长起来的新式农民形象。
王才出身贫寒,幼年丧父,身材矮小,上中学时从没能“体面的走到人前来”过。因为姐姐出嫁的财礼很重,王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王才被迫退学回家务农,当了农民的王才依然十分失败,力气小,不会干农活。
所有这些使王才产生非常深刻的自卑意识,农村改革使王才看到致富的希望,于是他努力摆脱贫困,王才头脑灵活,不显山露水,具有现代商品意识,内心充满了带领农民致富的愿望。但是在办食品加工厂的过程中遇到了小农狭隘意识和传统观念两个方面的阻挠,加上自身对改革能否长期进行下去的担忧,使王才在于传统势力的斗争中显出雅嫩的一面。
王才社会低下,属于最不起眼的乡间小民。在韩玄子面前,他自认卑微,小心规避,一再退让。他的拘谨谦恭、委屈求全,决不显山露水的自我要求,不仅反映了这一人物的个性,同时也反映了人物所处的特定社会环境和人物背景。
作为秦岭山地的农民企业家,王才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加工厂还带有作坊性质,与现代企业相距甚远。韩玄子是他致富路上主要阻力,在食品加工厂扩建的过程中,韩玄子试图阻止王才买到公房扩建;在王才自愿办社火时,韩玄子又极力反对;在给女儿送路时,韩玄子又故意不请食品加工厂的人。
王才自幼建立在自卑之上的自尊,强烈的致富愿望,致富的种种阻力以及对政策的担忧,交织在一起,使王才内心充满焦虑,浮躁不安。这种致富的愿望和冲动又夹杂着对改革能否长期胜利进行下去的担忧,从而产生浮躁心态。即农民为摆脱贫困,自身旧意识的束缚和封建残余势力,所经历的经济、文化、道德、心理的复杂曲折过程。
三、贾平凹与他小说中的浮躁心态
1、贾氏个人复杂的思想和性格。
(1)农民意识。贾平凹说:“当我已经不是农民,在西安这座城市里成为中产阶级二十多年,我的农民性并未彻底褪尽,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到厌恶,但行为处中沉渣不自觉泛起。”(《我是农民》)并说:“说到根子上,咱还有小农经济思想。
从根字上咱还是农民。虽然到了城市,竭力想摆脱农民意识,但打下的烙印,怎么也抹不去。”农民性既有善良、淳朴、忍耐的一面,更有敢想敢干的一面,也有愚昧、小气、短视、吝啬、落后及封建陈腐等弱点,并且还背负着几千年道德积淀。
(2)自卑情结。童年的孤独和个人身体的孱弱,造成了贾平凹自卑情结。这种自卑情结反过来又使贾平凹有一种执拗的性格,这样就形成贾平凹自身自卑羞怯与执拗相统一的性格。费秉勋在《贾平凹论》一书中是这样描述贾平凹的,“1952年春天,贾平凹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农村一个20多口人的大家庭中,父辈兄弟5人,生父最弱,以教书为业,属农村中为数很少的知识阶层……4岁贾平凹在家随父母生活,5岁时即上学读书,学业颇佳……经济情况很不好,家大口多,常受饥饿,平凹禀气甚弱,又和父母分离,这是造成他孤独心理的重要根源。
贾平凹在给1982年的第2期《丑小鸭》所写的‘性格心理调查表’中确定自己的气质为‘粘液+抑郁质’。从童年到青年,矮小和丑陋让他倍受冷淡、歧视和侮辱,卑贱的心理潜影反过来又造成了他极度的自尊的维护。
贾平凹自称‘不善言辞,实是一呆人’。在热闹的出风头场合,他会不自主地产生一种自卑感,只有退缩在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才感在自在。”
(3)名士情结。贾平凹对传统文化有一种认同,并且有非常强烈的名士情结。贾平凹从中国古代文化中承袭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将自己造就成为一个具有浓厚的中国美学气质的作家;为此同时,也受到我们古典文学的消极影响。在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由于感怀不遇,感叹时空无限而生命短促,哀青春消逝如花落水流,伤世乱……文学中非常普遍地反复表现着消极情感。
总的来说贾平凹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作家。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张锲用饱含情感的语言说:“贾平凹就是贾平凹,贾平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各方面的综合,他的思想当中有儒家的,有佛家的,有道家的,也有城市的文化,乡村的文化,有西方的文化也有中国的文化,有传统文化,也有当代的文化。”
2、贾平凹本人复杂的思想性格对商州小说人物浮躁心态的影响。
(1)贾平凹的农民性对表现商州小说人物浮躁心态的影响。贾平凹出身农村,熟知农民疾苦,深刻了解农民心理,对农村的情况和变化了如指掌。八十年代后期他在文学创作中自觉成为农民的代言人,形成特有的平民精神。在“十年文革”过后的80年代改革的浪潮中,贾平凹能深切感受到农民的社会情绪,达到了相当深度,这与他的文化心理中积淀着深厚的农民性格是密不可分的。
(2)贾平凹个人的自卑的思想对表现商州小说人物浮躁心态的影响。根据西方心理学,一个人童年至青年时代的经历体验,极易形成个体无意识心理,从而对他日后的生活(尤其精神生活)具有极大的潜在影响和作用。同样,贾平凹的童年自卑情结,深深影响他的思维和创作。
在80年代小说的创作道路上,贾平凹仍然有些自卑情绪,感觉“存在着一些先天不足,比如缺乏系统的理论和较深的艺术修养……我感觉有一个‘观念’问题,一是我们的气派不够;二是我们有小农经济思想;三是我们缺乏理论上的修养;四是我们知识陈旧。
”当时以贾平凹等为代表的“陕西作家群”落后于外省许多作家,使他的建立在自卑之上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产生了浮躁情绪。正是带着此种情绪塑造了“商州形象”,把浮躁情绪写进作品,塑造了具有时代气息的一系列农民形象。
(3)贾平凹性格的复杂性对表现小说人物浮躁心态的影响。
贾平凹本人性格的复杂性对他的创作和思维产生多方面的影响。农村的思维方式与城市的思维方式、传统的思维方式与现代的思维方式、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思维方式等的差别使贾平凹心理文化极其复杂,在改革开放的外在社会环境下,容易产生浮躁心态。
中国小说的主人公在某些程度上往往是作者的影子或作者的自传性人物。《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的生活环境及出身与曹雪芹的青少年时期有很多的相似成份。贾平凹商州小说中人物的浮躁心态,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本人浮躁心态的真实反映。
浮躁心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所特有的时代情绪和社会心理,它的产生是与变革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的,也与贾平凹对社会心理的深入挖掘,对社会情绪的准确把握密切联系的。社会变革给农民带来可望可求的致富机会,“浮躁”表现了农民建立新生活的愿望和躁动;是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当时农村低文明层次的不和谐造成的;是中国农民进入新时期以来为摆脱贫困、封建残余和自身旧意识所经历的心理的复杂曲折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