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年故居 夹边沟记事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转载)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去年在甘肃省靖远县采访的时候,我就听人说,有个名叫李祥 年的夹边沟右派住在县城里。他是天津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 在兰州市体委工作,五七年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劳 教期问,他又升了一级,被正式判刑送劳改农场。
劳改期满后留场 就业,几经周折落户在靖远县城,在县体委工作。 听到这个残缺不全的故事,我立即去他家拜访,却未能谋面。 他家的门上挂着锁。邻居告诉我,十多年前他就在兰州市红山根 体育场附近开设了一间字画社,他和家人常年居住在那儿。
李祥年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作为天津市的作家,我终 于听到厂一名天津人在夹边沟的故事;他是怎么由劳教升级为劳 改的?“升级”这两个字我已经听到多次了,但还没有见到过一个 “升级”的人;他原先在兰州市体委工作,落实政策应该回到原单位 去,却又怎么到lr黄河北岸的干旱山区靖远县? 我立即返回了兰州,并且去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寻找李祥年,却 未能觅到。
无巧不成书,今年秋季又一次来兰州采访,与一位名叫关启兴 的画家朋友聊天时谈到这件事,他说,李祥年,你要找李祥年吗? 我领你去。关启兴告诉我,十多年前,李祥年在兰州市举办书法展 览,他们就认识且熟悉了。
难怪我找不到李祥年的字画店,原来它就在兰州铁路局旁边 的街道h我却在红山根附近铁路新村的地段上转来转去。 掀开软塑料门帘进了门,我的画家朋友就和一位高个子年近 · 160·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七旬的人说话。
我立即就意识到他是李祥年。他的白净的脸上岁 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鼻翼两旁的八字纹刀刻斧凿般深刻。 略事寒暄之后我就说明了来意。他毫不推辞,爽快地说,你要 问我在夹边沟为什么“升级”、怎么升的级、最后怎么又流落到了靖 远县的,这可是一言难尽呀,我得慢慢道来: 我是1958年9月被兰州体委送到夹边沟去的。
是体委办公 室副主任和国防体育科的射击教练送我去的。为什么叫个射击教 练送我?怕我逃跑呀。
——6月份就宣布我去夹边沟劳动教养, 我已经跑过一回了,我是被抓回兰州来之后送夹边沟的。这次送 夹边沟,怕我逃跑,专门派了个射击教练提个小口径步枪押着。 我在夹边沟的境遇还算是好的。我是河北师范大学体育系毕 业生,体魄好,身手灵活;我从小就跟着父亲进戏院子,懂京剧,能 唱能表演。
到了夹边沟,在大田劳动了几天,就被抽出来参加演出 队,排练庆祝国庆十周年的节目,演戏。我还能画能写。我的爷爷 是清代举人,开家馆,写得一手好字。
父亲母亲毕业于天津南开大 学经济系,父亲做过开滦煤矿的财务主任,也是写一手好字。我的 胞兄李鹤年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天津市书法家协会的主 席……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我当然也是能写能画。
国庆节 演出全本京剧《失·空·斩》我饰诸葛亮,一炮打响了,引起管教干部 的注意,演出结束后叫我去写黑板报……我在大田里就没有干过 几天——有时候,领导看我一块黑板写三天,就发怒,知道我是偷 懒耍滑,叫我下大田去劳动。
可是下大田没几天,就又把我调出来 搞黑板报。我是偷懒耍滑了,可是,不偷懒耍滑的时候我一天能写 十块黑板报,其他人根本就做不到。不光是又写又画,连稿子都是 我自编自写,用不着管教干部操心。
夹边沟的能人多得很,有画 家,有诗人,有专业演员,但他们不如我多面手什么都能干。 由于能写能画能演能导能画布景,经常做零工做杂活,所以我 到夹边沟一年的时间里没受太大的苦,身体没有累垮,也没太挨 · 16】 · 夹边沟记事 饿。
我经常在黑板报上表扬食堂的炊事员。——这很重要。农场 制定出的奖惩制度里有这样的条文:立三次大功就可以摘帽,可以 解除劳动教养。我表扬谁谁就在管教干部心里留下好印象,有利 于他立功和摘帽。
所以我和炊事员们的关系好,去食堂打饭就打 得多。我表扬了卫生所,医生就给我开病假条,我就可以休息,可 以躲避重体力劳动,保存体力。 初进夹边沟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想法:不就是劳教三年吗?按 照我当时的处境,的确还是可以的,比其他右派强多了,所以我就 下决心熬下去,熬出这三年去。
可是熬了仅仅一年零几个月,我就 觉得熬不下去了:想女朋友了。我对女朋友的思念把我折磨得很 苦,什么也不想干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想逃跑了。
想去看一 看女朋友,见一面,和她叙一叙思念之情。也想告诉她我已经是右 派分子了,正在劳动教养,你还爱我吗?如果她说还爱我,愿意等 着我,我就回来再接着熬。
她要是变心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 宁愿到处流浪,漂泊……我的女朋友名叫俞淑敏,那时正在北师大 读书。她是石家庄人。1955年春季河北省师范大学——那时校 址在天津市——搞毕业实习,我在石家庄第二中学代课认识了她。
那时我23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又是外向型性格,在二中实习期间 正遇上河北省的运动会在石家庄举行,我担任篮球比赛的裁 判,——那是我的长项——出足了风头。踢足球也是我的特长,我 们体育系的足球队和河北省足球队比赛了三场球,我也出了风头。
结果,就在我们实习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俞淑敏看上了我。 俞淑敏那年上高二,年龄还小,也就17岁。可那是个早熟的 姑娘,不光身体发育早,——大个子,胸脯挺饱满——思想也成熟 早。
她常常用非常热烈的目光看我。咱们都是过来人,不用我说 你们就明白,一个姑娘看上了你,那目光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另 外,就在我们离开石家庄第二中学的前几天,我代表在这个学校实 习的十几名各系的同学写感谢信,俞淑敏就围着我转,很殷勤。
她 · 162·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一会儿去找墨汁,一会儿又去找毛笔。感谢信的稿子是中文系写 的,我捉笔抄在红虎皮宣纸上。我的楷书是写得很好的,小学五年 级,我的作品就获天津市小学生书法大赛第一名;初中时天津市搞 中学生书画展,我的字画占了整个展厅的三分之一,楷篆魏行洋洋 大观,斗大的楷书——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共公 财务——大横幅是我写的,在天津市文化馆展出。
感谢信写完,俞淑敏满心欢喜地在旁边说,李老师,你的字写 得真好,写得真好! 她真是从心底里钦佩我,看上了我。当然,我也喜欢上r她。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虽然年龄还小,但的确是个美人,千里挑 一万里挑一的美人,窈窕的身材,妩媚的脸蛋,真是漂亮极了。
我确切地认识到她爱上了我是在我离开石家庄前的最后两三 天,她叫我去她家。从她家出来,她又叫我去公园。
她说,李老师 咱们去公园吧,你急着回学校干什么?过两天你就回天津了,还不 在石家庄好好玩玩吗?在公园里她跟我说,李老师,实习完了,回 到天津还能记得我么?我说怎能忘了呢,你可能很快就会把我忘 了。
她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只要你不忘记我。 回到学校后就毕业了,等待分配工作,这时她又请假到天津来 看我了。她有个姨妈在天津,她住在姨妈家里,但每天往我们学校 跑,或者约我出去逛公园。这次相见,我把自己的相册和几幅字给 了她。
她回到石家庄不久就寄信来,说她父亲看了我写的字,夸奖 我说,这小子这两笔字确是精彩。 我在兰州工作以后,我们之间书信不断。那时候最快的信是 航空信,我们都寄航空信。航空信寄出的时候邮票上边要贴一枚 蓝色的标签,印有“航空”两个字。
五六年春节第一次回家探亲,路 过石家庄我去她家看她,她父亲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淑敏年龄还 小,你要爱护她,不要耽误她的学习。我的家原来是在天津,由于 姐姐天津大学毕业后分到北京国家建工部,在北京成了家,姐夫是 · 】63· 夹边沟记事 五三年的留苏学生,是建工部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我的父母都已赋 闲在家,就都搬到北京去了,我回家探亲是到我姐家去。
这次我把 淑敏也带去了。
淑敏在我家住了几天,我父母很喜欢她,说她有眼 色,勤快,嘴也甜。她见了我母亲叫娘,对我父亲称爸,俨然是我们 家庭的成员了,乐得我母亲合不拢嘴。她在我家和我姐住一间房。 她性格活泼,爱唱歌,还拉小提琴。
我姐也很喜欢她。 这里有个小插曲应该说一下。1956年的全国篮球比赛在武 汉举行,我身兼甘肃省男篮和女篮两支队伍的教练去武汉打比赛。 那时甘肃省没有专业球队,都是从各厂矿企业抽来的运动员,可是 那次我们的男篮打了个第三名,是迄今为止甘肃省篮球史上最好 的成绩,以后的几十年也没超过这个记录。
集训一个月就去打比 赛,我在比赛中指挥得当,出了风头,结果女篮的一个运动员竟看 上我了,频送秋波。
最后的冠亚军决赛之后又搞了个表演赛,建工 部队对福建队,赛委会叫我当裁判,这时候那位女队员给我拿衣裳 端水;返回兰州的火车上,她也是一会儿给我倒茶水,一会儿削苹 果给我,其他队员都看出来她爱上我了。
回到兰州后她每个周末 都约我去看戏,星期天去逛公园,都是她花钱。这个姑娘是上海同 济大学的学生,比我早毕业两年,是省建工局的技术员,工资比我 还要高一级,月薪84元。她元旦回家探亲,——她的家也在北京 ——临走问我带什么东西不?我买了点哈密瓜干和葡萄干叫她捎 去。
碰巧她父亲也在建工部工作,她回去一打听就把这些东西送 到我家走了,与我的亲人见了面。她回家探亲还没回到兰州,我父 亲就来了信,说,你托杨某带的瓜干收到了。
杨某对你的评价很 好。我们全家人都看出来她对你有好感。她的学历和收入都不 低,可是我们认为还是淑敏优点多。我们不希望淑敏小小的心灵 受到打击和伤害。你可不要喜新厌旧顾此失彼。过了几天,我姐 也来了信,说,祥年,我和你姐夫都有预感,看起来你和淑敏的婚事 成不了啦。
你是不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淑敏到今年夏天才能 · 164·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高中毕业,还要上大学,你等不住,怕她将来有什么变化,把你的婚 事耽误了?我和你姐夫的意见,还是杨某对你更合适也更现实。
其实,我从心眼里是喜欢淑敏的——我以貌取人:那位姓杨的 姑娘就是个子高一些,长得白,可长了个单眼皮,是个胖丫头,身材 长相都比不上淑敏,我看不上她。
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话也有道 理:淑敏要上四年大学。四年,可不是四天四个月呀,她真要是上 完大学变了心,可真就把我闪下了!于是我把姐姐的话写信告诉 了淑敏。我的意思是告诉她,我等着你,你可不能变心呀。
她很快 就复信了,信中说,我是真爱你的,你不要不放心。你要是不放心, 我今年寒假就到兰州去和你同居,以表心迹。就是我父母亲拦我, 我也不听他们的。 不是在兰州,而是在北京,——五七年的春节,我回家探亲 ——我先到石家庄看她,然后一起去我家。
吃北京下了火车,去我 家之前,我们在广武门的旅社里同居了一天。只是我运气不好,我 回家就一个星期的假期,而那几天她正好来例假。我们虽然在一 问房子里住了一夜却未能尝到禁果。
这次探亲后回到兰州,再写 信的时候,我称呼她爱妻。她呢,也在信中写:祥年,我的夫。她还 在信中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画家,或 者是运动健将。
我和她还没有成为夫妻,但从感情上却胜似夫妻。 我们鱼雁传书,频繁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和对于爱情生活的渴望, 设计着未来生活的美景。可是,反右斗争开始了……我成了右派! 从1957年底开始,我就再也没给她写信,因为这时已经宣布 我为右派了。
我觉得我不配她了,不能再和她恋爱了。再要是给 她写信,再恋着她,那我就是在害她。 我原以为,不再给她写信了,就可以切断我们的恋情了,可是 我错了。到了夹边沟的艰苦环境之后,我对于她的思念竟然愈发 强烈了。
在劳教分子的宿舍里,在寒冷难眠的长夜里,我经常想起 她妩媚的面孔,想起她柔软的身体,想起两个春节我回北京探亲, · 165· 夹边沟记事 她住在我家里,她拉琴我唱歌或者我们俩一起唱歌的情景…… 终于,我对淑敏的想念发展到了不能遏止的地步:我想逃跑去 看她。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心想一定要见她一次,然后叫我去 死都行…… 同1959年的春节一样,1960年的春节到来之前半个月,农场 又把右派当中有表演才能的男女抽出来排练节目,准备节日演出。
去年我和省京剧团、秦腔剧团的几个演员以及几个票友演了整场 的京剧《失·空·斩》,今年我们还是演《失·空·斩》。
由于长期饥饿 和劳累,演员们都两腿发软,没有了排新戏的创新精神,演戏只不 过是为了逃避劳动,}昆一顿夜问的加餐。我的腿也发软,发飘,但 相比而言比别人强些,因为我参加重体力劳动少,体能的消耗比别 人少。
离着春节还有一个星期,我逃跑了。那天夜里我们点着汽灯 排练节目,到12点钟吃完加餐,就都散伙了,回宿舍睡觉。我也躺 下了,装睡,没脱衣裳。睡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就爬起来了。把 一只皮箱塞进被窝里,枕头摆好,枕头上还放了一顶前两天拣来的 破棉帽子,用被子遮住一半,造成一种假相:李祥年睡在这里。
如 果队长或管教干部进来查夜,不拉被子是发现不了的。这样,天亮 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我逃跑了。 那时候夜里院子里有人值班巡逻,防止右派逃跑。
右派们初 到夹边沟的时候没人逃跑,大都对党很虔诚,都想经过劳动改造摘 掉帽子解除教养回家去,争取个好的出路。可是五九年的国庆节 开大会的时候,全农场只有三个人摘了帽子,解除劳动教养,却还 必须在夹边沟就业,一月挣24元。
于是人们明白了,劳动教养改 造思想是一片谎言,是欺骗,所有的人实质上都判了无期徒刑,劳 动改造遥遥无期。人们都绝望了,铤而走险逃跑的人随之多了起 来。
为了预防逃跑,农场每到夜间就派管教干部和右派中的积极 分子值班和巡逻。为了避免遇到值班干部和积极分子,我把棉帽 ·166·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子、水壶和几个存下的干馍馍藏在贴身的棉袄里边,外边披了一件 蓝棉布大衣,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进了厕所,然后从院墙上翻过去落 在农场大院的外边。
我没敢走当年从酒泉来夹边沟的公路。我不 清楚,从酒(泉)金(塔)公路通向夹边沟的五公里必经大道七会不 会有人巡逻;从这条公路走要经过两条河流上的两道便桥,这条路 最便捷。
我顺着农业大院外边的通往新添墩分场的大道往西走, 经过五八年建的炼钢厂——几间平房,早就改为农场卫生所的太 平问了——再往南拐,穿过卯家山口,走到清水河边。
由于是三九 隆冬,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我踩着白冰过了河。穿过一片田野,又 走过同样是冰封雪盖的北大河,我的脚就踏上了直通酒泉的酒金 公路。 当然我不敢大摇大摆地顺着公路走。我仅仅沿着公路快速地 走了几公里,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离得夹边沟远一些,然后就下了 公路,在长满了芨芨草或碱蓬的荒原上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 还不能离公路太远,以防迷失道路。我不得不在荒野上赶路:一旦 农场发现我逃跑了,管教干部就会骑着马追上来。
我原计划在天亮之前走到酒泉县的,可是八点多了,天已拂晓 了却还看不见县城,只有黄沙铺就的公路和残雪映衬下显得黑楚 楚的耕地在我面前坦坦荡荡展开。两辆拉麦草的大轱辘车吱吱咕 咕地行驶在公路上,还有赶车的农民。
又走了两个小时,我才走进县城。 进了城我立即在一个小旅馆里用偷来的一位兰州炼油厂的右 派的工作证登记了一间房子。我估计夹边沟农场已经发现我逃跑 了,领导派出的管教干部和拐棍们已经坐着汽车或骑着马往县城 和火车站来追捕我了。
他们估计我不敢进旅馆,我却偏要住在旅 馆里。 在旅馆藏匿了一天一夜,转天清晨,我赶到了酒泉火车站,躲 在站台对面的一个土坑里。 · 167· 夹边沟记事 大约九点多钟,一列从哈密开来的客车进了站。
我没敢去买 车票,从车下钻过去之后我立即融进了拥挤着上车的人群里钻进 车厢。年关在即,旅客熙熙攘攘,挤得车厢里水泄不通。我坐在车 厢中间的过道里垂着头打盹,一次车票都没有查,二十几个小时之 后我就到了兰州。
不敢出站,怕有人在出站口等着我,——真是疑 神疑鬼呀——我往东走了一截,找到支线上闲置着的一截车厢爬 了进去。等到下午,我又上了36次从西宁开往北京的快车。
我的 运气真好,从兰州去北京的客车比从哈密开来的更拥挤,也没人查 票,四十多个小时,我蜷缩在一排座椅下边睡到了石家庄。 对于石家庄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在这儿实习过,五六年和五七 年两次回家探亲我都来过这儿,五七年还在淑敏家住过半个月。
我很快地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离着淑敏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 下车,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翌日,我先去洗了澡理了发,然后去 市场买了两只鸡提到旅馆。我的气色难看,一直等到天黑,我才提 着鸡住淑敏家走去。
真是太巧了。还没走到淑敏家门口,我就遇到了她和她姐,她 俩推着一辆自行车和我走了个迎面。我当时戴着口罩,没戴帽子,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呀!
这不是祥年吗?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看见我很惊讶,但声音里又充满了惊 喜。这时我倒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了。自从1957年年底我被划成 右派之后,就再也没给她写过信,她几次寄信给我我也没复信。她 可能早就以为我变心了,不爱她了,所以这次见到我她才表现出如 此的惊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只觉得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发冷, 脸却发烧。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和她打招呼。接着,为了避免她再 问我什么,我采取主动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她姐回答,我们想到一个老师家去看看。
我说去吧,你们去吧。我去你们家。 · 1 68·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淑敏说不去了,不去了,走,咱们一起回家。 淑敏和她姐把我让进她家。 自从1957年的春天在她家住过半个月之后已经近三年了,我 没有来过她家,也没有写过信。
我担心这次来她家她会冷落我,也 害怕她的全家人冷落我,我低眉垂眼畏畏缩缩进了她家。没有,她 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
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 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 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 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 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 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
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 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 什么在外边吃饭!
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 ……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 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 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 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
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 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
除了铁皮炉子 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 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 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二三 年前的我了。
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 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 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 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
这天晚上她给我 · 169· 夹边沟记事 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 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 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 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 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
行了,见 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 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 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
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 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 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 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
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 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 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 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以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 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 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 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
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 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 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 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 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 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