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废话刘震云 一次没有收获的阅读 ——评刘震云新作《一腔废话》
●在一些小说家看来,“真实”和“生活”是两个落伍的概念,为读者着想也是一种陈旧的热情。他们蔑视已有的小说观念和创作经验,他们要用“编造”出来的小说“改造自己的读者”; ●《一腔废话》纷乱、晦暗的叙述,严重地影响了它的反讽深度和主题力量;作者似乎有意锻炼读者阅读的耐心和耐力,不仅要说“废话”,而且还偏不好好说;人物讲的也不是自己的话,而是作者的话。
作者似被“废话”游戏的快感紧紧地攫住了,泛滥的“废话”奴役着作者,也毁灭了人物。 如果您经常读当下的中国小说,碰巧又是一个能拿自己的头脑想问题的明白人,那么,您一定不难发现这样一个怪现象,那就是,由于缺乏负责任的文学批评,由于被市场控制的出版机制的病态和残缺,致使相当一部分中国当代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是极为恣意任性的。
他们蔑视已有的小说观念和创作经验,像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表现出的虚妄和幼稚一样,他们拒绝像常识一样明白的写作规范。他们对读者的态度是傲慢的,几乎无视读者的存在。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说的那样,“现代读者要求的是真实,想读的是生活,生活本身。
现代读者不能容忍编造”。但我们的小说家似乎并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真实”和“生活”是两个落伍的概念,为读者着想也是一种陈旧的热情。他们要用“编造”出来的小说“改造自己的读者”(贾平凹语)。
这样,读他们的小说,您体验不到美好的愉悦感,就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手头就有一本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腔废话》(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版)。
它带给我的失望并不比《怀念狼》、《檀香刑》、《看麦娘》、《能不忆蜀葵》少。这是一部可读性极差的小说。要想从中看到完整的人物形象和有意味的故事情节,那你会大失所望的。刘震云用从传说和古典小说里取来的符号(如孟姜女、白骨精等)替代人物,用说话代替了行动,用话语代替了故事。
小说的题目概括了全书的内容:“一腔废话”。 从文体上看,《一腔废话》把刘震云从《故乡面和花朵》以来的话语狂欢倾向发挥到了极致。
这部小说的文体板滞、枯窘、笨拙、繁复,读起来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被迫在酷夏的火炉旁喝热茶。刘震云似乎有意锻炼读者阅读的耐心和耐力,不仅要说“废话”,而且还偏不好好说。
尽管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整页整页地不加标点,已经被认为是一种不必要的勇敢,但是,刘震云似乎并不怕蹈常袭故,敢于犯同样的错误,敢于毫无必要地在好几个地方的大段文字中不加标点(第80页,第99页,第106页,第107页),也敢于整页整页地不分段落(第259-260页,第256-257页,等等),而不怕读者看得头晕眼花。
当下的中国小说在写人物对话上有一种流行的倾向,那就是不用引号,即以间接引语的方式来写直接引语。
刘震云不是这样。他的这部小说中的对话,从形式上讲,很规范,冒号、引号一个不少。但是,这些对话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不真实的。
老舍先生在《言语与风格》一文中说:“对话是小说中最自然的部分。……顶聪明的句子用在不适当的时节,或出于不相合的人物口中,便是作者自己说话。”汪曾祺先生也说:“对话要少,要自然。对话只是平常的说话,只是于平常中却有韵味,要像结得很好的果子。
”《一腔废话》中人物的语言,既不“自然”,更谈不到“韵味”,是一些结得很坏的果子。人物讲的不是自己的话,而是作者的话;引号内的人物语言与引号外的叙述语言,在风格、意味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差异。
刘震云被“废话”游戏的快感紧紧地攫住了。泛滥的“废话”奴役着作者,也毁灭了人物。 同一切其它的文学样式和艺术样式一样,小说也必须在明晰与含蓄,在形象与观念之间维持一种平衡。
过于直白的明晰同过于晦暗的含蓄一样,都是消极的。刘震云在这部小说里驰骋自己诡诞的想像,但却没有给它戴上理性的辔头,这样,小说里的杂乱的意象和话语,就失去了鲍姆嘉通所说的“广阔的明晰性”。
结果是,读者很难搞清这部小说有明确的意义指涉。小说内部的主题意义缺乏有深度的明确性。有一个词,我们从小说的字里行间看到它,从几乎所有人物的嘴里听到它,这就是“历史”。
但是,我们在小说中并没有看到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的主题。据印在《一腔废话》勒口上的“内容简介”说:“从表面上看,他们(小说中的人物)的巡游有着非常伟大的现实目标,即,为了寻找疯和傻的原因;而在实际过程中,他们却不断地挣脱了一个又一个的常识和经验,使寻找一步一步地陷入极为可怕的历史内幕中。
”“伟大的现实目标”、“可怕的历史内幕”云云,似乎并没有给读者指示出在理解作品时可以依循的路向。
总之,这部小说纷乱、晦暗的叙述,严重地影响了它的反讽深度和主题力量,使它丧失了扎米亚京的长篇小说《我们》的那种内在力量,一种让读者像触电一样感受到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的力量。 最后,容我直言,刘震云《一腔废话》的写作,仍然是一次失败的努力。
透过“废话”的缝隙,我们看不到“想像的美妙”,看不到独特的“经验”,看不到有深度的主题。在沉闷的阅读之旅结束后,我们得到的,除了疲劳,便是失望:这是一次没有收获的阅读。(李建军) 《文汇报》200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