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龄书法论文 中国书法的疆界:中国现代书法论文选/王冬龄
现代书法精神论王冬龄一现代书法在中国走过了近二十年不平凡的艺术历程,大势所趋,现象可喜。但是,创作、理论、学科建设的不稳定性,一直使现代书法的创作实践处于失序状态,并且缺少艺术判断上的强有力的价值标准。
也就是说,在现代书法理论建构过程中,我们要抛弃各自为营的观念,着手新的建构与整合。中国书法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核心,最能体现中国艺术精神。我们认为,在世界逐渐多元化的时代,中国的艺术到底该为世界提供怎样的独有价值,而且,这种价值不应是在西方殖民文化背景下出现的猎奇式、依附性的价值,这是在今天的历史情境中我们应该急需研究和关注的主题。
在这个时代,现代书法的存在和发展有其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其一,书家的内在需要和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下,全球已经步入信息化时代,这种千年一变带来的巨大刺激,在现当代人的情怀里留下了新的痕迹。其二,书法艺术的存在方式发生了变化。书法由传统文人把玩转化为作品展示的一种艺术,虽然书法在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但展厅的作品展示是最为重要的形式。
一般认为中国书法的自觉期在魏晋时代,因为当时的文人士子自觉地发现了书法挥洒之美,在信札上极力表现,以为一乐。相比之下,西方绘画、雕塑是从手工艺作坊里发展出来的,更强调劳动气息和艺术本身的表现力,可以称为作坊(今天称之为“工作室”)艺术。
但是,中国自从进入现当代社会,文人士大夫阶层已经消亡,哪有真正的古代式文人?因此,书斋式书法正逐渐向专业的工作室式书法演变,也就自然而然了。
既然书家的创作条件发生了变化,书法精神也就承之嬗变。如果说传统书法强调精神消遣和人格象征,那么现代书法则重视观念的直呈和艺术的表现。其三,当代文化主流和社会大众对书法的认同程度有了变化。
现代书法创造性的内在动力之一是保住书法特定的内在精神,这在当代主流文化领域仍有核心作用。同时,改造其形式,从内容到外在笔墨,要与当下的自我表现的观念结合起来,更方便地表现当下的人生感悟。
其四,视觉艺术是超越国界的。现代书法就是要在视觉艺术领域,在大美术(而不是文字学、文学)的范畴和背景下,研究笔墨的表现,向世界展示中国书法艺术的独特魅力。二艺术史既有其内在的逻辑,又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
现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也深刻地影响了文化艺术的发展。在百年来的巨变中,中国书法虽然受影响较晚,但近二十年来,仍然不可避免地遭遇强烈的冲击。因而现代书法的精神与传统书法相比较,其内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艺术表现也呈现出新时期的特点。
从观念性来看,现代书法领域首先要求观念的介入,因为在价值多元的文化语境里,人们有赖于思想的定位来确定某一事物的属性,然后进行价值判断。这与相对单一恒定的传统社会文化语境相比,就极为不同而且显得尤为重要。
否则,人们会面临混乱与失语的焦虑。通俗地说,所谓看不懂,在当代社会,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知识或修养的匮乏,而是价值的多元导致的隔阂。多元化带来了自由,却同时伴随着混乱与差异,因此需要沟通,而观念上的沟通尤为重要,因为观念层面的沟通比现象层面要深刻得多,更具普遍意义,观念的沟通能达到有效的交流和互动式的认识。
在书法领域中近二十年的现代书法探索实验,改变了几千年来既有的书法思想格局和艺术表现形式。
在崇尚个人体验与自由创造的大环境下,各种书法思潮纷纷出现。但是往往泥沙俱下,缺少思想深度的肤浅之作也招摇过市,博名取利。在这样的时代境况之中,我们认识到艺术观念是现代书法的首要精神特质,同时要深入研究这些观念在艺术上的价值,并加以批判和认定,建立一个既多元又富有秩序的现代书法思想体系。
从艺术的纯粹性来讲,现代书法的艺术纯粹性与中国书法独特的历史进程有关。艺术起源于实用,但艺术的自觉与独立始于脱离实用。
一般而言,绘画、雕塑、音乐与文学在较早阶段就已完成这一脱离,成为自觉的艺术,从而具有艺术表现的纯粹性。但中国书法却是一个例外。虽然我们把书法的自觉期确定在魏晋时期,但事实上,中国书法的艺术纯粹性与实用性的脱离却是在20世纪,整整推迟了一千多年。
因为只有在20世纪,中国才废除了毛笔的普遍性实用功能,代之以硬笔和当代出现的电脑,书法才获得完全的艺术解放,脱离实用的束缚,进入审美自由的范畴,从而达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的纯粹性。
因此,现代书法的第二个精神特质,就是艺术的纯粹性。其目的在于要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把这种全新的纯粹性发展到艺术上的极致,使被实用压抑了几千年的书法艺术表现的内在力量得以全部发挥。
这就需要把传统书法从伦理道德强调人格象征的迷雾中廓清,真正在笔墨的视觉表现诸方面实现新的艺术创造。我们要创造新的艺术神话,而不是传统的人格神话。也就是说,传统书法的价值判断必定夹杂着人的地位诸因素,正如苏东坡所言“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
而现代书法的价值判断与此有异,它抛开伦理因素的影响,直接从艺术表现的力量这个层面来判断艺术家创造的艺术价值。譬如,以传统价值观看,“二王”、欧虞颜柳、苏黄米蔡、赵董才是最正统的书家,而张旭、怀素、杨凝式、杨维桢、徐渭、金农则受到冷落,这正是艺术纯粹与否的观念差异导致不同的价值判断。
从哲学层面讲,传统书法主要是以儒家精神为旨归的,而现代书法的精神则直接传承我国道家与禅宗的精神,且与西方哲学息息相关。
儒家精神往往把艺术与实用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是缘于实用,二是缘于传统的道德价值在艺术上的反映。譬如历史上大儒基本不写狂草,因为大儒强调正襟危坐,讲究君子藏器,含而不露,温柔敦厚。
而写草书却要实现激情与自由,与儒家的道德价值并不符合。所以,草书虽然是书法艺术表现的巅峰,尤其狂草,更是书法艺术精神的集中体现,但在传统书法里却并不具有最高价值,反而是唐代孙过庭强调的“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具有最高价值。
也就是说,由于儒家哲学的深远影响,传统书法更强调书卷气、庙堂气,更讲究“复归平正”的端庄之美,正是这种儒家观念制约了书法的自我表现。
在儒家正统观念来看,凡是大胆革新、张扬个性者都入怪异之流,属于次等,所谓旁门左道是也。而现代书法精神恰恰与之相反,它直接继承道家和禅宗的精神,逍遥自在,张扬个性,充分展现自我。
也就是说,现代书法在艺术价值判断上把个性,即创造性和自我的表现放在第一位,把传统法度摆在第二位(当然,在具体创作过程中,是高度重视法度的),因为艺术的实现源自深刻的心灵满足,而不是伦理的完美实现。如果真正实现心灵满足,那么就必须在个性上得以充分地张扬,在自由中体验心理上的高峰感受,从而实现艺术创作的目的。
因此,我们特别推崇庄子《逍遥游》的境界和杜尚的艺术精神,因为庄子和杜尚以不同的方式企及了精神可能达到的自由境界,我们可以明显地观察到他们是怎么依靠精神的力量摆脱诸多作茧自缚的困境而走向开放的心态,最后达到自由的。
总之,我们现在可以观察到现代书法的实质内涵,即它的精神性。因此,我们可以说,现代书法是传统书法的延伸和发展,现代书法是传统书法在当下的体现,并强调艺术的纯粹表现和观念多元,充分发挥书法所有的艺术表现力,从而实现精神自由的一门现代艺术。
三由此,现代书法精神的表现方式即艺术表现也呈现出新的特点:首先是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其次是自我的直呈性,再次是丰富性。
在现代书法创作中,我们认为第一要义是强调书写性,虽然我们并不反对装置和观念艺术利用书法资源,淡化书写性,解构汉字,但它们属于另一个范畴、另一个本质。
因此,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它们与书法不属于同一种同一类,或者同种不同类。书法这一类艺术表现有它的本质特点,那就是它独特的书写性,这一特性经过几千年的发展积淀,具有成熟的特点和深厚的东方文化精神。
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强调一气呵成,笔笔生发,在时间的流动中完成空间结构的塑造,在提按的动作节奏中实现自我精神的流露和自我的完成。精神能够在纸面上流转,所谓一片神行,这样的艺术是何等完美的艺术!它是中国书法最富于魅力的特质所在,美国波洛克的艺术创作与中国书法书写性相比似乎就显得软弱多了。
无论是线条的质感表现,还是空间的张力和多变性,中国书法的书写更富于智慧,因而也更成熟。中国书法书写性的特点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手性、笔性、墨性、纸性、心性。
其中心性统率全局。心性即精神的表现。锤炼笔性的同时也是锤炼心性,否则一切表现手法就会沦为空洞的技巧,而非艺术的本真存在。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对心性的表现由感官到精神各个层次的自我实现,已经建构了传统的表现方式。
现代书法的精神表现就建立在这一深厚传统的基础之上,它的表现将更富于深度。其次,现代书法精神的表现具有直呈性。传统书法往往隐晦地流露自我,并视之为高级境界,所谓含而不露。
现代书法则注重直呈自我,没有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而是淋漓畅快,有什么说什么。传统书法的隐晦带有极强的压抑性,而现代书法的直呈性则带来情感的释放,它们的方式、视觉、经验、目的等都是迥异的。
再次,现代书法精神追求丰富性。因为在现当代社会,自我的存在更复杂,仅仅依靠传统手法,已经无法充分满足艺术表现的需要。而且,因为传统书法具有雅玩的性质,书家往往终其一生重复自我,而现代书法因为具有强烈的观念性,由此带来的原创力量就势必推动形式的发展。
优秀的书法家也能像优秀的作家和画家一样,既能表现崇高,也能表现优美,而不是面目单一,从而使书法的时代精神获得更完美的体现。四最后,我们从事现代书法精神的探索及表现,要遵守四个原则和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个原则,要申明现代书法不是传统书法的敌人,而是盟友,它们是相辅相成的。
对现代书法而言,传统书法是其深厚的基础,站在传统书法这一“巨人的肩膀”上,现代书法就有了历史的高度。
不过,现代书法的成就不完全取决于传统的深度。第二个原则,要强调现代书法的终极表现不是要脱离汉字,但允许对汉字进行变形、解构与艺术处理。第三个原则,就是推崇多元观念,推崇多种艺术处理手法。
其中有一种处理手法看似与传统相似,但又有所区别,如狂草“全出血”处理,实际上符合现代艺术打破各种艺术门类界限的要求。第四个原则,是明确指出创作现代书法必须要有传统书法的功力,有技术含量,这在现代书法发展初期极为重要。
当然,我并不反对装置和行为艺术等对书法资源的利用,但是我们要保持中国书法的书写性这一特质,就必须强调书写的质量,否则我们愧对祖先和世界。在这四个原则下,我认为从事现代书法要有三个条件:一是真正吃透传统书法,熟练掌握和真正理解中国书法的艺术真谛;二是要有现代艺术修养,具备现代艺术的知识结构,这样才能创作出有现代气质的书法作品;三是必须要有敢于戛戛独造的胆识和气魄,要有前瞻性和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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