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主刘文彩》:是是非非大恶人
《大地主刘文彩》:是是非非大恶人 我曾真诚以为书上说的、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等同于传统的演义小说,读来多么过瘾,红白脸分明,好的就是义薄云天的好,坏的就是十恶不赦的坏。比如刘文彩这个毛骨悚然的名字,在特定年代里连稚童、老妪人人能解,因为收租院这场泥塑,因为他的罪恶庄园展示,尤其是庄园里的水牢,和作为经历水牢的惟一幸存者冷月英四处演讲以表明阶级仇恨。
就像黄世仁,就像南霸天,就像周扒皮,一场政治美学的创作改变了一个人的身后名声,遮蔽了真切的历史。
历史的荒诞超乎文学想象力,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骚动空气里,从五湖四海串联而来的红卫兵在刘公馆实践了革命理想,而那些可怜的牛鬼蛇神们居然是陈列馆的工作人员和地方干部,踌躇满志的革命小将们将一个煞有介事的虚构罪恶发生地用大字报、口号、唾沫、拳头淹没了。
千万张充满火药味的大字报指出了展览馆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已经是歪曲了事实的展览内容,被红卫兵指责成别有用心为大地主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甚至丑化贫下中农,与最高指示背道而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况且是本身就已虚幻的床上架床,被批斗的成人们尝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今日的惨剧来自昨日你亲手的浇灌。
按照《一九八四》的话说,这不过是用一个谎言来代替另一个谎言。表演的高潮哪能如此轻易戛然而止,在接下来的戏份里,形骸化土的刘文彩还要先后为刘少奇、林彪和孔老二、邓小平、四人帮陪斗,每一场政治波浪都能赋予一个死去的地主新的政治涵义和不能承受的价值符号,可怜身后的家属和许多一面之交的无辜者李代桃僵被迫以血泪闹剧收场。
所以,在喜剧政治学的归宿中,笑蜀勾勒出了一个真实的、故而鲜为人知的刘文彩,或者说这是一个被遗忘真实面目的刘文彩。
刘文彩的兄长是刘文辉,赫赫有名的西康省行政首脑,但兄长因起义有功,在日后被列入统战对象而黯然不失平稳地渡过余生。从辈分上看,兄弟俩居然是“四川王”刘湘的叔辈,尽管日后因叔侄交恶,他们兵败被赶至西康蛮荒之地,但碍于情面和共同的利害关系,叔侄还是互有往来、互有需求。
可以这么说,刘文辉在西康经营政事和军事,刘文彩回四川老家营生聚财。在此期间,庶几为世人留下了一个成型的地主形象,垄断性地买卖盐巴、鸦片、药材、山货,市场信用放款,经营棉纱宛如一个袖珍穆藕初,插足川江航运像足缩小版的卢作孚。
近距离的一面不乏救济邻里、调解纠纷,口碑跟及时雨宋公明没两样。 刘文彩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是一手创办设施、环境、师资皆一流的“文彩中学”,当年的校歌所唱“仗星公挽颓澜,学府宏开春风普馨。
”“星公”便是在赞颂暮年兴学的刘文彩,在笑蜀看来,刘文彩此举的用意在于重塑自我形象和聚合人心,功成名就的刘文彩苦于自身的文化素养欠缺,始终对文化教育存敬畏之心,彬彬有礼、礼贤下士是戾气横生的另一面,其实在民国年间,这样的举动实在是稀疏平常,甚至解释成社会惯例亦不为过,武夫权势大如张作霖,在孔子诞辰的时候,会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去,向老师们打躬作揖。
刘文彩办学期间的呕心沥血之状,在精神气质上与行乞办学的武训是相通的,更显深明大义的是,作为前现代意义上的校董,在学校运转过程中,一个地主所做的仅是投入所需物质维持日常运行,以及动用手中行政-军事权力来保障师生们一个静谧安全的环境,校园外的治安动荡在校门前望而却步。
在具体校务上,从不横加干涉,真正实现了学术独立的教学环境,在师生面前,这是一个慈祥无私的士绅老者。
学校一旦成立,便不视为私产,立字刻石告之。不过我转念一想,刘文辉的这般态度,又不过是逝去年代的一种常态,看看傅国涌编著的《过去的中学》足够了。曾几何时,这是一种常识,人人都恪守不渝。
有一种戏谑,说当前是一个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的年代,其实是对曾经无所不在的意识形态的一种解构,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总有胭脂尽落的一刻。孟令骞为他的曾外祖父周富春,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扒皮”写下了《半夜鸡不叫》一书, 撇清了一段看上去似乎板案钉钉、不容置疑的历史迷雾,子虚乌有的文学创作压垮了一个辛勤劳作、省吃俭用的小富户。
在一场地主之殇的土改中,散户般数不清的周富春人头落地,他们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中坚力量,是维系乡绅政权基础的砥砺。
而刘文彩的情况则要特殊多了,确切说,他是权力与经济联姻的直接受益者,是位居权力高层的,枪杆子给予他荣华富贵。罔顾致富途径的大相径庭和财富规模的大小,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传统之道在无时不刻威慑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无论是释道儒、还是最囫囵的“头上三尺有神明”。
刘文彩的能量还体现在一个江湖亚社会上,他一手创办的袍哥组织名叫“公益协进社”,与青帮、洪门无异,尽管作为龙头老大的刘文彩赋予其一些现代化文明的色彩,比如仿照政府机构内设慈善股、调解股、水利股、教育股、治安股、总务股、财物股、交际股……,但总归是彻彻底底的一个地下政权、幕后政府,与当局的国民政府暧昧分庭抗拒。
在这样一个自有规则的江湖世界里,威权主义的政治说教居然四处泼水不进,刘文彩甚至讽刺立国之本“三民主义”不如“三门手艺”来得实际。这一切,依靠山高皇帝远、还有刘氏家族的拥兵自重。总之,一个中央政府命令不畅的割据局面,一个权力实现不了大一统迷梦的僵局,造就了一段传奇,和一批肩负复杂人格的人物。当所附身的环境变迁了,一代人也就风流云散、化为尘土。 成稿于09-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