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眼中的父亲孙犁

“父亲按点儿吃饭、睡觉,身边老有一个小马蹄表,生活极其规律。吃饭是为了活着,睡觉是为了休息,散步是为了保证体力。他活着是为了写作,写作也带给他快乐和慰藉。”这是孙晓玲在《布衣:我的父亲孙犁》中对晚年孙犁的描述和观察,从中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对父亲孙犁无比的爱与思念,以及由她的思念和挚爱所映衬出来的孙犁先生的情感世界。

孙犁先生把一生都交给了文学,他以“入世”的态度,写“出世”的文章,淡泊宁静,大道低回,他将自己的生命旅程,深刻无间地融入文学创作里,而文学创作,又激活了他的生命之流,从而形成了独具一格、平淡悠长的艺术风格。从上世纪30年代中期起,孙犁先生就以积极的姿态和饱满的热情,经历了伟大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写出了《白洋淀纪事》《铁木前传》《风云初记》等作品。“***”期间,他虽然被迫经历炼狱般的苦难,放下手中的笔,但他对何以会遭受这种苦难却从未停止过追问和思考。80年代以后,孙犁先生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历时十三个春秋,几近一年一本的速度,完成了《耕堂劫后十种》的著述。这些作品的出版,为他的声誉再次赢得了掌声,也成就了他独有的文学色彩。编辑家卫建民指出:“在当代文学史上,晚年孙犁的十本小书,维系着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命脉;因为孙犁,由鲁迅开创的现代文学才一脉相承,并在世纪末永续发展。”

孙犁先生曾经说过:“我常常感到寂寞、痛苦、空虚的时候进行创作。我的很多作品,是在春节、假日、深夜写出来的。新写出来的文字,对我是一种安慰、同情和补偿。每当我诵读一篇稿件时,常常流出感激之情的热泪。确实是这样,在创作中,我倾诉了心中的郁结,倾注了真挚的感情,说出了真心话。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烽火遍地,严寒酷暑,缺吃少穿,跋涉攀登之时,创作都曾给我以帮助、鼓励、信心和动力。”正是这种赤子情怀,才使他的生命之流和文学创作流光溢彩,汪曾祺因此说,孙犁是少数几个懂得文学“艺术性”的作家中的一个。他的作品,纯净丰赡,优雅清新,是一种净化心灵、启迪性灵的文字。

在女儿的眼中,孙犁先生是一个平易近人、对家人关怀备至的人。“父亲平日很少对我疾言厉色,”孙晓玲说,有一次她因痴迷打排球而忽视了学习,数学***不及格,老师来家访给她补课,她吓坏了,以为父亲一定会揍她,谁料,父亲问明情况后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孙犁先生对子女的教育是潜移默化的,以身作则,他常常推荐给子女一些中外名著,让孩子们在经典作品里吮吸知识的琼浆。对妻子,孙犁先生一直心存感激。孙晓玲回忆说:“我们几个还在上学的时候,父亲就极其严肃地教育我们:‘从小我对你们没尽过什么责任,你娘把你们拉扯大可不容易,你们都要记着。’”在孙犁先生的作品《荷花淀》《嘱咐》《丈夫》中,我们都能看到他妻子的影子。孙犁先生对待妻子,始终真诚,从不摆一个作家的架子,关心她体贴她尊重她。他把对妻子的爱融进了文字里,寄托了对亡妻的不尽哀思和充满赞美的怀念。

在妻子逝世之后,孙犁先生数次在《书衣文录》上,写下了对亡妻的“不堪回首”之忆念。《报纸的故事》《新年悬旧照》《三马》《亡人逸事》等,这些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写出了他心海中对发妻的一片永无枯竭的思念。

在女儿的眼中,孙犁先生是一个极其看重友情的人。书中描写了他与梁斌、方纪、贺敬之、韩映山等人的交往。在《夜思》一文中,孙犁先生表达了他对朋友之道的理解:“古人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其实,这是不够的。又说,使生者死,死者复生,大家相见,能无愧于心,脸不红就好了。朋友之道,此似近之。我对朋友,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我相信,我的大多数朋友,对我是这样做了。”孙犁先生手握心爱之笔,每有朋友仙逝,他都会写下真挚的怀念;在朋友危难之际,他从不落井下石,反而在有的朋友落魄时给予雪中送炭式的帮助。《父亲与梁斌伯伯》《父亲与刘绍棠》等文,以细腻温婉的笔致,描摹了孙犁先生与朋友间真诚无私的交往,这样的战友般的友谊,平淡但绵长。

在女儿的眼中,孙犁先生对艺术的追求永无止境,对名利的淡泊异乎常人。孙犁对待自己的作品,从不喜欢那种炒作、虚假不实的东西。文学之道,是寂寞的,不要看一时的热闹,从来不要想着名垂青史。孙犁先生在《作家与道德》《谈作家素质》等文章里,明确地表达着自己对名利的看法。作家应该自觉抵制侵蚀和诱惑,洁身自好,文章穷而后工,用作品说话,不谋求文学以外的任何东西,摒弃低级庸俗的东西,这样,才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孙犁先生看来,作家如何身处文坛,看待富贵,不受社会不良风气影响,也是其人格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作家的孙犁先生,用他的言行,为后世作家树起了甘于寂寞、淡泊名利的楷模。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孙犁先生是一位少有的真正纯正与纯粹的作家。他以自己的人格、文格构筑了大写的人生。他半生远离官场,恪守文人的清高与清贫,寂寞为文,真诚做人,这是当代文坛的一大绝响,也让我们后来人高山仰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布衣:我的父亲孙犁》就是孙晓玲以女儿的眼睛,看过往的生活,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孙犁先生的真性情:大道低回,独鹤与飞。《中国国门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