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木心 徐晋如:诗歌使人心灵不死——略谈诗教
在很久以前,我向往做一个鲁迅那样的启蒙者,但是我发现那条路越走越绝望。在绝望的时候,带给我慰藉的,只有诗词。直到有一天,我读懂了孔子,知道了惟上智下愚不移的道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启蒙,正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武装人民,最终是武装了暴民”。我的启蒙之梦一下子就醒了,也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写诗。
不再写诗,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损失,反而意味着,我的心灵不再痛苦到时时需要诗歌作为镇痛剂。当我不再把自己定位成知识分子,而是把自己定位成儒教士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我不再试图去启蒙,而是努力去教化时,我发现自己的痛苦也少了许多。而这个时候,诗词对我来说,有了一层新的意义:牠是我传圣门之道的工具。
圣门的道理堂庑深大,而其根本意旨,则在培养以知识德能为主的士大夫阶级。这个阶级,在西方叫作自然贵族——Natural Aristocracy。在传统中国,对这阶级的培养,是依靠诗、礼、乐这三教而实现的。而诗教又是其中最基本的。孔子设此三教,真非有大智慧莫办。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的陶冶能净化人的气质,提升人的境界,而使人格臻于完善。
近世西方有通识教育——Liberal arts之说,其教育理想,是培养有自由精神、注重向上发展的人格,考其情实,与吾圣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学,在止于至善”同其沆瀣。我个人服膺《大学》的理念,故亦认同通识教育是我国高等教育的出路所在。既然通识教育和圣门的教育理念是一致的,那么,我们就不应忽视传统的资源。既然诗教在历史上曾起到良好的作用,今天我们苟有志于施行通识教育,便不能不重视诗教。
什么是诗教?我不认为中华诗词学会推行的“诗词走进大学校园”、“诗词走进中小学校园”就是诗教。让学生掌握诗词格律,乃至会诌上几句,这决不是诗教。至于把诗词当作政治宣传的工具,把学生的思想统一在意识形态的框框里,更加不是诗教,而恰恰是诗教的反面。
今天某些人借讲诗词来宣传“爱国主义”,从表面上看,与圣门教忠有相似之处,实际上,二者完全不同。圣门的忠,落实到个人的内心修为,是忠于自己的信仰和理念,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忠于信仰,忠于理念,而非忠于一家一姓,以此可知,今人每每说古人愚忠,其实是一个伪命题。
而爱国主义却是在要求人发生一种对外物的爱,这与基督教教义要求先爱上帝,再爱妻儿,其本质毫无二致。这种爱国主义的宣传,无益于人心的充盈向上,更加不利于独立自由的人格的养成。从这个例子,就可看出,真正的诗教一定是属于通识教育的,一定是要落实到个人的。
我们必须要明白,诗的本质是诗人情感的宣泄。正像早年郭沫若所说的那样:“生命是文学底本质,文学是生命底反映”;“真正的艺术品当然是由于纯粹充实了的主观产出。”只有认清诗的本质,诗教才不会走向牠的对立面,变成政治的附庸,洗脑的工具。
诗的本质是诗人情感的宣泄,是自由,诗教就必须要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当作所有美德当中的第一美德。除此之外,民胞物与的情怀、担道弘毅的精神、对知识、对往圣先贤的敬畏之心,都应成为诗教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