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韩石山 韩石山的散文 我的母亲
我小的时候,最看不起的,是我的母亲。她的漂亮,当年没有觉察,她的贤惠,更没有体会,只是觉得她太糊涂,甚至可以说是愚蠢。最让我看不起的是,嘴太笨,不说跟外人说话了,就是跟我说话,也像是理短似的,嗫嗫嚅嚅,没个痛快的时候。她晚年得了失语症,一面心疼,一面又想,若她像我这样嘴尖毛长,能言善辩,别的什么病都可能得,至少不会得这么个病。
我的家庭有些特殊,父亲在外省工作,每年只有短短的十几天假期,平日,家里是祖父祖母当家。母亲15岁嫁到我家,直到祖父母过世前,一直是个小媳妇。祖父也有工作,在镇上的百货公司,家里实际当家的是祖母。祖母很严厉,说一不二,偶尔也会问我想吃什么,就做顿什么,从来不会问她。她呢,只有做饭的份儿。这也是让我看不起的一个原因。
我上小学时,学校要什么费用,多是跟祖父要,有时祖父不在家,也会跟母亲要。记得有次学校要什么费用,三毛钱吧,我说五毛。母亲一面掏钱一面问:够吗?那一刻,我一面后悔没有再多说些,一面又暗暗埋怨母亲太糊涂了,这么个小把戏也识不破。
后来多次,都是这样,不问别的,只说:够吗?大学毕业后,我迷上写作,有次在老家,要写篇散文,想写些小时候的事。便问母亲,当年我那样骗她,她就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吗。我希望她说,她是有觉察的,只是爱我这个儿子,也就默许了。不料母亲瞪着那双美丽而略显痴愣的大眼,反问我:你那么小,就骗你妈吗?弄得我一点脾气也没有,文章,只好不写了。
上中学后,我离开了家,每年只有假期才会回去。假期满了,临走的时候,不管给带什么好吃食,叮嘱的话只有一句:学好,甭惹事!晋南话,“甭惹事”读音如“borasi”,听起来要多土有多土。这个时候,我常是脖子一拧,一脸的不屑。心想,“听党的话,报效祖国”这样的话你不会说,“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这样的话,也不会说吗?
直到我经历种种磨难,一事无成而身心俱疲,有时间从容地回味自己大半生得失的时候,才悟出母亲那“学好,别惹事”的教诲,多么得贤明,多么得精辟。“学好”等于指明了一条开阔而自律的前行之路,“别惹事”等于避开任何意外的伤害,平安地成长。前有引导,后有护佑,怎么能成不了一个好人,成就一番事业呢。纯朴而真挚的情感,是与神明相通的。可惜我只记住了前者,而忽略了后者,落得蹭蹬大半生而无所作为。
六十大几,母亲失语后,每年我都要回去看望。已说不成完整的话,只能说几个简单的词。一见面,冲我笑笑,眼里就溢出了泪水,然后呜呜地叫着,低头往我怀里撞。这个时候,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撞上几下,抬起头,仰起脸,瞪着那双仍然美丽、却更显痴愣的大眼,撇撇嘴角,突兀地就是一句:好!
明明该是一句问话,说出来却是感叹,只有我能听出,这是她那句贤明的教诲的缩略,说全了该是:你学好了吗,别惹事了吗?这时我只有重重地说:妈,好着哩!明白了我的意思,点点头,我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此后一句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我与父亲谈话,隔上一会儿,指指厨房,示意父亲,该给我做饭了。
想想自己这一生,妻子儿女都没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对不起的,最最对不起的,该是我那贤明而略显糊涂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