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紫和王嫣芸 从“苏紫紫”到王嫣芸
王嫣芸,实验艺术家,编剧、导演;而她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苏紫紫。
“婊子”
“不要脸”
“伤风败俗”……
这些极端侮辱性的话语被用墨水写满在完全赤裸的苏紫紫身上,她神色慌张的左右环顾,继而蹲在地上无助的抱住自己,拼命的用冰冷的雪擦洗字迹……随着字迹的模糊,白雪在她脚下渐渐斑驳,她的周身却愈发“污秽”。这时,一盆墨水从高处劈头而至,“黑色”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掩埋。
这是2011年,苏紫紫的行为艺术作品《泼墨》。作品用强烈的视觉冲击反映了她当时的处境:一个被众人诽谤、围观却百口莫辩的女孩儿,在舆论的暴行下是怎样的彷徨。然而这次表达和以往一样,再次失效了,人们所看到的,依然还是那个靠裸体标新立异自我炒作的女孩儿。
这之后,苏紫紫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
“苏紫紫”归来
2016年,沉寂了五年之后,苏紫紫突然又在几档热播的真人秀节目上出现了。不过这时候的她不再叫苏紫紫,而是叫回她原本的名字——王嫣芸。
归来的王嫣芸,和五年前那个眼神凌厉、叛逆反抗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了,她在世人面前更多的展示着她的无助、脆弱、委屈甚至后悔。几乎每一次在公众演说和访问中,她都会控制不住的掉下眼泪。
五年前,王嫣芸展示着赤裸的身体来和这个她不服气的世界做争辩;五年后,王嫣芸展示着赤裸的内心来和这个她想和解的世界做沟通。然而双方之间的鸿沟没有被时间填平的迹象,她陷入到一个悖论,越被误解就越想辩解,越想辩解就更被误解。
王嫣芸因此去看过心理医生,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把握不好和人的距离,要么警惕、敌对,要么完全不设防。医生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的心理年龄只有三岁。
三岁,是王嫣芸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只要说到这里,她就会难以自持。她试图和解却无法和解的根源,也在这里。
“我没有父母”
1991年,王嫣芸出生于湖北宜昌,三岁那年,父母离异了。之后,母亲去了深圳打工,父亲再婚,她被丢给外婆照顾。外婆的脾气不好,常常因为她做错一点小事就打她,她从小很怕外婆,在她的记忆中,几乎每天都要挨打。
为了少挨打,王嫣芸和外婆说话,十句有九句都不是真的,她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就又要惹来一场风暴。只是比打骂更加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外婆会用更加极端的心理暴力来伤害她,她曾经被外婆惩罚抄写了几百遍“我没有父母”这句话,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世界的绝望。
幼年王嫣芸和外婆
每年开学之前,她能与父母团聚。没有渴望中的温馨一幕,等来的只是父母为了学费的事情无休止的争吵。两个人互相推搡着王嫣芸去对方那里要钱,她在那个被推来搡去的时刻,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尊严的小乞丐,并深深为之羞耻。
熬到了青春叛逆期,萌生多时离家出走的想法,终于能够得以实施了。王嫣芸策划了良久,终于有一天,带着街边办的假身份证,买火车票跑掉了。出走那天,为了不被家人找到,她特意在火车站把早上出门时穿的米白色衣服换成了黑色,离家的决心可见一斑。
王嫣芸留下了一封绝别信,信里给父亲愤恨的写道:“我特别讨厌你”、“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给母亲冷漠的写道:“反正我们也不怎么认识”。到了外婆那里,她考虑了很久,写下了:“对不起”。
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初次离家,孤身漂泊在外会有很多辛苦。然而对于这段经历她一直不后悔,谈及往昔,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小孩子做了特别自豪的事情时所特有的神采。直到警察找到她,她第一反应还是逃走,拼命地反抗和撕咬。警察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外婆打电话,外婆在电话那头情绪激动的劝她回家,甚至用磕头以示哀求。王嫣芸听到了外婆磕头的声音,心里的坚硬瞬间坍塌。
中学时期的王嫣芸
从王嫣芸对往事追忆的细节中不难发现,亲手抚养她长大的外婆,暴躁、情绪化,在心理上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外婆对待她的方式,使她对外婆的感情矛盾又复杂,这样的影响延伸到日后她与世界相处的每个角落。一方面她试图安慰自己,很确定的声称外婆非常爱她只是不会去爱;另一方面每当提到这些她就会情绪崩溃。
外婆,是她和这个世界的初遇,没有外婆的抚养,她将无家可归。但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通过反复的伤害让她深信不疑,她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弱小、不被人爱。
一裸成名
被抓回家后,王嫣芸开始苦读。2009年,她考上了人民大学艺术学院视觉传达专业,终于逃离了家乡和混沌的童年。
与大多数新生不同,一到北京,王嫣芸的首要目标是找工作。她很能吃苦,发过传单、当过家教、站过柜台,只因为逃离“乞丐”身份的愿望太强烈。由于所学专业的关系,她兼职做起了人体模特,这个行业相对挣钱较多,一次三五百块。只是很快她就发现,这些所谓的人体艺术实质上并不纯粹。王嫣芸的内心开始恐惧,本能的害怕自己被伤害,于是她取了“苏紫紫”这个名字,像变色龙的伪装一样,为自己涂装了一个保护色。
初到北京勤工俭学的王嫣芸
繁华的北京,给了王嫣芸经济独立的机会,也在时时暗示她,这里是一个自由表达的所在。大二时,王嫣芸大胆地将自己的身体放入作品之中,在校园里举办了一次个人作品展,自信满满的她甚至请了一个司仪,办了一个特别正式的开幕。展览到第二天就乏人问津了,这时,一个新浪拍客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王嫣芸的生活。
那天下午,王嫣芸和他谈了很久自己的艺术理念,他们聊得很高兴,王嫣芸甚至有找到知音的欣喜。然而第二天,王嫣芸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标题——“人大女生办了一个裸体展”。
“苏紫紫”一夜蹿红。
她似乎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整个人是懵的。等她反应过来,只想赶快跟外界解释清楚事情的真相,随后一次次地接受各种采访。然而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公众的兴趣点早已锁定,就在“90后”、“大学生”、“裸体”这些标签上。而若非这些标签,她所谓的“艺术”也根本没人在乎。
做兼职模特期间的王嫣芸
这个广阔、自由的世界,第一次呈现的真相,就超出了她的理解和掌控。很快,让她更加无法掌控的事情到来了,随着自己的“走红”,她早前的一些裸照被网友翻出。《知情者透露裸模苏紫紫愚弄大众炒作内幕》的文章,把苏紫紫的真实性问题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文章指出,苏紫紫背后有一个专业的炒作团队,整件事都是幕后推手精心设计的。
比外界的质疑更糟糕的,是来自家庭的指责。爸妈打电话来质问,她为什么变得如此廉价?为什么明明自己不问家里拿钱,反而要对外面说家里没有钱,不给钱?
在舆论风暴中心的王嫣芸,内心复杂而矛盾。一方面她急于解释清楚,一方面她又想躲起来。媒体追踪热点来到了王嫣芸老家,质问她生病卧床的外婆,甚至把她的户籍信息都放到了网络上。这之后没有多久,外婆去世了。外婆的离世成了王嫣芸永远的痛,她一直责备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2011年1月6日,王嫣芸在一个海鲜市场的玻璃鱼缸前,裸体接受了50家媒体采访,之后跳入鱼缸,任人围观。随后,她又举办个人展览《引号》,以行为艺术作品《泼墨》为主线,来控诉舆论对她的虐凌。
王嫣芸行为艺术作品《采访》
那时她还不明白,她的呐喊声注定是无力的,因为这个世界与她秉持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
五年沉寂
2012年,在经历了和舆论的几轮撕扯后,王嫣芸主动选择从人大退学,也不再使用“苏紫紫”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五年里,她开始尝试与艺术专业毫不相干的各种工作,也尝试着再一次跟不堪回首的往事告别。社会工作让王嫣芸的视角投向了外界,通过写作,她梳理了自己,同时也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能沉浸在自我的痛苦和表达中。人要跳出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他人,这跟写剧本一样,需要存在多角度。
在媒体实习期间,她与被男友毁容的少女周岩相识,她通过教周岩画画,希望以此帮她扫去一点心灵的阴霾,走出自闭的状态。王嫣芸用她渴望被对待的方式,去对待着与她有着相似境遇的人。
被男友毁容后的少年周岩,也曾一度被舆论猜测、非议
除了工作中的收获,她的个人生活也有了新的起点。退学后的第二年,王嫣芸与一名大她二十多岁的画家结婚了。丈夫非常用心地对待她,像对待一个小孩子。在她的自我描述中,这段感情非常安稳,是丈夫让她感受到真正地好好相处是什么样子。同时她与父母的关系也有了缓和,王嫣芸开始与母亲重新互相接纳,在一段时间里,她把母亲接到了北京共同生活。
生活似乎,似乎开始平顺。
平顺的生活中,王嫣芸的内心是否安宁,或许可以从她在接受访问之初就哭个不停的举止中,得知一两分真相。成长,强大,是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王嫣芸有着与世界赤身相博的勇气,但是很显然,对于脆弱的她而言,赤身相博也意味着丢掉了自我保护的盔甲,作为一个权力边缘的普通人,是非常糟糕的选择。
王嫣芸同时继续控诉着父亲曾经的过失,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勇敢。每次她直面父亲与之对抗,内心都十分害怕,以至于全身都在发抖。两个人吵急了,父亲会抄起手边的物件砸过来,她躲开之后强装镇定继续与之激烈的争吵。
王嫣芸认为,父亲在她的努力下,有所改观,他沉默越来越多,暴怒越来越少。她把这解读为父亲对过去的一种愧疚。然而父亲并没有真诚的弥补些什么,他的示弱,或许只是在两个人的对峙中,他老了。王嫣芸也告诉自己,上一代人都是那个样子,以此来帮他们开脱。当她说起这些,泪水从眼角不经意滑落她努力微笑的脸庞,这让她懂事的笑容看上去非常伤感。
再次出发
2016年,王嫣芸与相处四年的丈夫离婚了。2017年,王嫣芸再婚,已经怀孕的她和同为艺术家的丈夫搬到昆明居住,他们计划在此开一家艺术空间。孕期的王嫣芸依然十分忙碌,主持着两档网络节目的同时,还为一档网剧撰写剧本。
王嫣芸在孕期与丈夫拍摄的婚纱照
对于外界的曲解,她似乎已经没那么看重了。虽然在网络上,那些曾经裸露的照片,依然轻易可见。
从三岁开始,王嫣芸就停在了原地,她一直不断的挣脱过去和此刻,生活却像一张网,有时越想挣脱,反而会被往事紧紧缠绕不放。不到三十岁的王嫣芸,放弃了装作强大,反而开始告别自己内心里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孩,开启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