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萧马 萧马与俞平 俞平伯与城头巷3号
俞平伯最后作别杭州城头巷3号的家,是1924年3月底,那天他和父母、岳父三家呼啦啦地搬迁到西湖边的俞楼住,距今正好90年。
今天回望城头巷,两边法国梧桐上密匝匝的叶片宛若无数的耳朵,仿佛还在谛听俞平伯这位“五四”作家最初踏入紫泥巷陌的“欢笑”。
巷外的城站街区似乎比90年前更喧嚣了,巷里却还保有旧时的宁谧,黄雀在树间啁啾,中西合璧的里弄“四维里”犹飘煮饭的清香,只是巷子不如旧时那么深邃:南起直吉祥巷而连河坊街没变,但北接清泰街时却被一条西湖大道截断……
我在城头巷踯躅徘徊,找寻曾经诞生《〈红楼梦〉辨》这部既给俞平伯带来福又带来祸的3号墙门,不复得见。毋怪1991年10月我在湖州与新加坡作家协会名誉会长周颖南先生聚会,他说前天由湖州王一品斋笔庄的老经理费在山陪同,专程到杭州城头巷寻访他老师俞平伯的钱塘旧事,最后却是无功而返。
“城头巷3号?那就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哥用夹着香烟的右手,指指城头巷与斗富三桥交叉口的一座新楼房。“‘文革’瞎弄弄,门牌号改成从北往南排,变成北小南大,当年的3号变成今朝的104号啦。城头巷倒排门牌号码,杭州城里独一无二!”我明白了,那年周颖南为什么会寻访无果。
老哥还说:“当年3号里是一座大大的平房,解放后当过房管所,后来房子老化要坍,就拆掉老房子,利用这块地皮,造了这幢仿古三层楼房……”
沐浴黄昏的夕阳,眺望斗移的深巷,我想:如果俞平伯先生再世,他还能像旧时一样,从城站的沪杭快车一跳下来,就轻捷地找到“她的寓”么?
城站无疑是一座迎候我的大门,距她的寓又这样的近;所以一到了站,欢笑便在我怀中了。
——俞平伯《城站》
俞平伯最初踏入城头巷3号墙门,是1920年秋天。
上年12月中旬,与父母住在北平的俞平伯,由北京大学毕业。因当年发生五四运动的关系,这一届学生毕业由暑期推迟至寒假前。一出校门,身上还染着五四风烟的俞平伯,就在同学傅斯年的鼓动下要去英国留学。这时,他与后来相伴65年的夫人许宝驯结婚不到3年。
俞平伯的岳父许引之(字汲侯,也是他的舅舅)是晚清外交家,1902年出任高丽国仁川领事。许家是杭州城里的望族,几代都出过读书做官的。辛亥革命以后,许引之几经沉浮,先是在山东出任烟酒公卖局局长,后转任浙江烟酒公卖局局长,于是带着家眷,由天津来老家杭州,先住自家的严衙弄老宅,1920年秋后,租住了城头巷3号朱府的房子。
“她的寓距城站只消五分钟的人力车”,后来,俞平伯在《城站》一文中回忆道。
俞平伯10岁时由父母做主,与许引之的长女、大他4岁的表姐许宝驯订下娃娃亲。许宝驯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学过古琴、昆曲、书画和诗词,特别是一手小楷写得圆润又古茂。
1920年1月3日,俞平伯果然与傅斯年等8位北大毕业生,从上海登船去英国留学。49天的漫长海上旅途,俞平伯带了一本《红楼梦》闲看。没想到,叱咤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傅斯年居然还是个“红楼迷”,他与俞平伯讨论《红楼梦》直至目的港利物浦。这对俞平伯后来从事《红楼梦》研究不无启发。
然而离奇的是,俞平伯在英国只逗留了13天,就搭乘日本邮轮“佐渡丸”号回国。傅斯年得知消息大吃一惊,立即从伦敦“抄近道”赶到法国马赛劝俞平伯跟他回英国继续留学,但俞平伯告诉他实在忍受不了思妻想家之苦,坚持要回国。
4月20日晚上,俞平伯突然出现在严衙弄岳父家。在这里,他居然见到了定居北京的父母,母亲告诉他:“宝驯带两个女儿回娘家,我和你爸跟着来,既好会会哥哥一家人,又可帮宝驯带带孩子。”
对于俞平伯到了英国就打退堂鼓的原因,《俞平伯年谱》中称,正逢通货膨胀,父亲给他的钱不敷留学所用,所以只好回国。但傅斯年在给老师胡适信中,却说他是因为从来没有离家远行过,加上思妻过苦,这才不打招呼,“走得很巧妙”。联系俞平伯在回国的海轮上写的新诗《去来辞》中有“可为他来;/何不为她去”的诗句,估计傅斯年说法不谬。
俞平伯这次在杭州,住了3个多月。因想要在北平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8月2日,他便离杭回京。到了北京,他的老师、新任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听说他的家小都在杭州,便推荐他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担任国文教员。这样,严衙弄许宅住有不敷了,岳父便找了城头巷3号的房子租住。
对于城头巷3号,俞平伯的印象无疑是美好的。里边有花园、亭子和太湖石,还有铺着青石板的大天井,女人们可以在廊下闲聊,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奔跑、玩耍。秋天到了,墙门堂里便结出累累的橘子。俞平伯他曾写下散文《打橘子》: “长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
出生于姑苏城内小巷马医科巷曲园里的俞平伯,自然欣赏城头巷的幽深萦纡,他的第三本新诗集《忆》中第二十首诗,就曾深情地作过回忆:
“门前软软的绿草地上,/时有叫卖者来。/‘桂花白糖粥!’/声音是白而甜的。/‘酒酿——酒!’/声音是微酸而涩的。/我们一听便知道了,/这太分明了。
如空跑到草地上,/没有钱去买来吃;/他们会踅到隔巷中去吆唤,不理我们的。/糖粥担儿上敲着:‘阁!阁!阁!’/又慢,又软,又沙的是:/‘酒酿——酒’”
山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切的。它和我们平素十二分稔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忆之域了。
——俞平伯《清河坊》
1920年9月5日,作别杭州刚好一个月的俞平伯回来了,这次他是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履新的。
浙江一师设在杭州清代的旧贡院里,里面古木参差、房宇巍峨。在这里,俞平伯结识了同出北大、大他一岁但比他低一年级的朱自清。由于两人都在从事新诗创作,不久即成莫逆,开始了两人至死不渝的友谊。
朱才华横溢,他将自己手订的新诗集《不可集》请俞平伯指正。俞平伯也将自己新写的19首新诗和《做诗的一点经验》、《诗底自由和普遍》等一批诗论,求教于朱自清。以至于在一师的国文教员中,他与朱自清、刘延陵、王祺被誉为相对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九、陈望道“前四大金刚”而言的“后四大金刚”。
1921年元旦早上,俞平伯欣喜地看到城头巷3号花园里的腊梅和山茶花居然同时开放了,怒放的腊梅如满天的繁星,盛开的山茶花则像少妇雍容的笑眄。于是写下新诗《腊梅和山茶》,“……黄透骨的腊梅,/红绿相映的山茶,/在冷结的辰光相伴。/一个呢,/花花叶叶,融蜡伴的一簇,/太不分明了!/一个呢,又太分明了!……”
2月,俞平伯回了一趟北京。他去拜访老师胡适。其时,胡适正在用新式标点和分段方法,考订校正《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16种古代白话小说,旨在推广白话文。俞平伯看到,胡适已然扎进《红楼梦》考据,也看到他的同学顾颉刚频频进出京师图书馆,帮助胡适搜罗曹雪芹家史,不由大受感染。何况,他的曾祖父俞曲园就对《红楼梦》有过考证,家学渊源影响也使其然。
3月,胡适发出其第一篇红学论文《红楼梦考证》,考定《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是曹的“自叙说”,还考证出曹雪芹的家世、际遇及写作此书的背景,从而一举否定旧红学派所谓《红楼梦》是“康乾朝政治小说”等“谬说”(胡适语)。
由此俞平伯兴趣倍增。4月至7月,他与顾颉刚频频通信“剧谈红楼”。你来我往,两人有关《红楼梦》的通信竟达27封(顾9封,俞18封)之多。其间,俞平伯还就《红楼梦》研究与胡适通信17封,还帮助他完善了《红楼梦》的版本考证。
不久,俞平伯第一篇红学论文《石头记底风格与作者底态度》在城头巷3号完成。他把手稿拿给朱自清看。朱看后,认为此文“平实而精到”。
最后的一年,索性移家湖上,也看六七度的圆月。至于朝晖暮霭,日日相逢,却不可数计。这种清趣自然也有值得羡慕之处。
——俞平伯《芝田留梦记》
1921年10月,在“一师”执教的俞平伯,忽又产生出洋留学的念头。这一次,他申请了去美国的官费留学,于是便辞了教职。到年底,他已经办好赴美官费生的手续。12月31日,好朋友叶圣陶、朱自清和舅佬兼表哥许宝驹都来欢送他,大家还拥着西装加身的俞平伯,去西湖边的“二我轩”照相馆合影。
没料到,次月香港就发生水手罢工风潮,原定19日启程的中国邮船公司的“中国号”轮船停开,已经赶到上海候船的俞平伯只能怏怏回到杭州。
留学不成,工作又辞了,妻子宝驯又怀了4个多月的身孕,怎么办?俞平伯只好一头扎入创作,赚些稿费以养家。这一年,他在城头巷3号创作成绩斐然,作品迭出。
1922年2月,俞平伯忽然看到,新、旧红学论战风烟又起——原来蔡元培借商务印书馆为他的红学著作《石头记索隐》出第六版的机会写了一篇《自序》,公开提出“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俞平伯看后,在城头巷3号寓所,当即援笔写下《对于〈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的批评》,发表在3月7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上,直接对胡适进行了论战声援。
4月,江南春暖花开,俞平伯从杭州去苏州专程看望顾颉刚,提出想把两人去年的通信整理成一部辨证《红楼梦》的论著。顾说自己忙于史学研究,建议他独立成书。这时的俞平伯,正好“开后门”得到一个公费出国机会:浙江省准备派遣数名教育官员前往美国考察教育,老泰山许引之得知后,说服其妹夫、时任省教育厅长的夏敬观,让女婿以“浙江省视学”的身份赴美考察。
而其时,他的儿子许宝驹却还是一师正宗教师。许引之舍子及婿,可见对俞平伯爱盼之切。
趁出国前还有三个多月的空闲时间,俞平伯在城头巷3号寓所焚膏继晷,以去年他与顾颉刚的通信为基础,赶写其红学人生的第一部论著——《红楼梦辨》。7月,《红楼梦辨》初稿终于完成,这时,他赴美时日已近。顾颉刚是好人做到底,帮忙找人抄稿子,还亲自帮他校勘。11月19日,俞平伯回国到上海,又亲自校正书稿清样。
1923年4月4日,《红楼梦辨》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问世。全书共3卷17篇,绵密的考证、细心的体味、认真的分析,辨明《红楼梦》原书只有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手笔,后四十回则是高鹗续作的,而且高续回目也不是曹雪芹亲拟。“续书说”的提出,震动了当时红学界。俞平伯由此确立为“新红学”派开拓者之一。
然而,也就是这部《红楼梦辨》,后来给俞平伯带来祸殃: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棠棣出版社因策划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书”,约请他将《红楼梦辨》充实修改重新出版。于是他加进解放前后写下的多篇红学论文,新编成一部红学专著《红楼梦研究》,于1952年9月出版问世。
但他万万没想到,1954年10月,这部专著和其论文《〈红楼梦〉简论》受到举国大批判,直到1986年1月,这场新中国文坛第一场个人被点名批判的政治事件才被平反纠正。这是题外之话。
再穿越回到1923年6月,俞平伯接受上海大学校务长兼历史学教授邓中夏的聘请,出任该校中国文学系教授,主讲古典诗歌和小说。上海大学有中国共产党的背景,教员中不乏共产党人。在上海执教,俞平伯乘坐沪杭快车往来杭州自然频密了,有关杭州的诗歌和散文创作,也多从他这一期间的笔下汩汩而出。
7月中旬,正在城头巷3号休暑假的俞平伯,接待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同在上海大学当教授的瞿秋白,他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想来探望在西湖边烟霞洞养病的胡适。胡适此行钱塘,不声不响,甚至连自己的爱徒俞平伯都瞒过了。
知道原委,俞便急忙陪瞿坐上杭富公路班车,在满觉陇下车,再登山路,终于在烟霞洞边见到久违的老师胡适。因一路畅聊,瞿秋白对俞平伯的学识、为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一回到上海,就将自己新写竣旨在改造中国高等学府的“意见书”——《现代中国所当有的“上海大学”》,寄达杭州城头巷3号征询俞平伯的意见。
1924年2月,俞平伯忽然辞去上海大学的教职,回到杭州城头巷3号专事写作,并着手校点整理《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一部流传于民间而没有正式刊布过的清代小说,俞平伯幼年看过此书。
去年在上海任教,乍听顾颉刚等人聊到,遂产生整理出版此书的想法。5月,经他校点整理的《浮生六记》由霜枫社出版、上海朴社发行。也亏得他当年在杭州的这一发掘,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刊《浮生六记》,1992年6月又再次印刷发行,以至这一古典文学作品流传至今。这是后话。
1924年初,俞平伯曾祖父俞樾留下来的西泠桥畔俞楼完成整修,俞平伯便退租城头巷3号,随父母亲与岳父一家搬到俞楼居住。至此,他正式作别断断续续住了3年多的城头巷3号墙门。
12月上旬,北大老师周作人回信,说给他找到燕京大学的教职。于是,俞平伯带着夫人和三个孩子回到北平。次年(1925年)2月,他赴任燕京大学执教。
离开杭州以后,俞平伯依旧情牵钱塘。2月他甫进“燕京”,就写下散文《芝田留梦记》,深情说道:“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阗,湖山的清丽,或可以说尽情领略过了。其间也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如微尘一般的跳跃着,于这一意义上,可以称我为杭州人了。”
(本文摘自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即将出版的长篇传记《是非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