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刘韧:阅尽中国IT大佬 与周鸿祎旧日仇深
两年半前,他以囚犯的身份离开,归来时,他选择低调,在家中谨慎约见了几个老友后,回到千橡公司上班。一个月后,互联网上才开始有人发问——“刘韧出来了?”
在公众面前的亮相还要等到半年后,在他一手创办的DoNews网站颁奖礼上,他没打领带,却罕见地西装革履。当年参加千橡收购DoNews的发布会,他也没穿得这么正式。他的讲话不足半分钟,台下各路互联网资深人士却感慨非常,新浪网执行副总裁陈彤拍了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并发了条微博:“@刘韧 重出江湖,他的围脖ID已经预留。”
2012年10月26日13点50分,刘韧的微博粉丝数为2049。这个微博一句话也没说过,一个人也没公开关注,头像也是一片空白。刘韧的解释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用微博。过去几年,我的人生观发生了一些改变,以前我挺愿意说服别人改变想法,现在我没有这种愿望了。(传言)我也无所谓,你不明白关我什么事?我会向我真正关心的人讲清楚,比如亲人、合作伙伴,向他们解释不需要微博。”
今年夏天,刘韧出狱整整一年,我在DoNews基金工作室(他和阿米巴资本合作成立,后者是原金山软件CFO王东晖创办的早期投资基金)里见到了他。他个子不高,坐在一张堆着饮料和零食的长桌旁,圆脸上堆着温和而戒备的笑,米白色条纹衬衫脱了线。也许与30个月的牢狱生活有关,也许只是因为年纪,他的动作和表情总显得迟缓,像一把太久没磨的刀,钝了。
好几个人围着他,聊着圈内八卦,他偶尔搭腔,一直微笑。几分钟后有人冲进来叫他:“老大,开始剪彩了!”他站起来,脚上蹬了双普通塑料凉鞋。他被人群簇拥在一张室内的简易台子上,举起剪刀,“咔嚓”了一下,闪光灯又闪了几下,新基金就此宣布开张。然后,他们又一窝蜂地跳上几辆车去吃饭。工作室里只剩下一排排最简单的电脑桌,都是二手的。
第二天,我在几家新闻网站看到了关于这项基金的通稿,似乎没多少人关心刘韧和他的新事业。
阜阳与北京
刘韧,这个今年42岁的中年男人曾被誉为“中国IT第一记者”。当年跟他面对面的人,有的已独当一面,如马化腾;有的已仰之弥高,如柳传志;有的已撒手人寰,如王江民。一名互联网老记者说:“他是这行的祖师爷。”另一名从业超过十年、与他共事过的老记者感叹:“今天的记者不可能再像刘韧一样接近那些企业家了。”
刘韧自己则说,“我遇到了非常多的波澜壮阔。”
1990年代初,刘韧在家乡阜阳当记者,那时候他还很瘦,喜欢文艺。他订了两份报纸:《中国计算机报》、《计算机世界》,都是一两百个版的,“广告都比那些狗屁文章好看多了”。他隐约感觉到,计算机行业正在高速发展。“这才应该是我的方向。”他开始写评论,向这两家报纸投稿。
1994年,因为一条揭露歌星解晓东演出时政府摊派门票的稿子,刘韧丢掉了在阜阳人民广播电台的前途,新婚第二天就上京去打官司。他渴望去北京工作,但没有户口。此后一年半他成天喝酒打麻将,精神与物质资源都极度贫瘠,连一张《北京青年报》都舍不得看完。直到某个雷电交加之夜,他躺在床上,《计算机世界》的编辑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他,一家叫天汇的计算机公司在招人。
跳上去北京的火车之前,他告诉路上碰到的发小:“只要有一点点机会,我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1996年,离中关村几百米远的地方还残存着麦田,中关村南大门零公里处,瀛海威那块著名的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也才刚刚竖起。
此时,柳传志正在成为新的民族英雄,汪延、王志东还在筹划后来成为新浪网的四通利方,丁磊还在攒钱开公司,李彦宏尚未收到让他写书的邀请,马云则在出租车上痛苦呢喃:“北京,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到北京后第一个月的某个仲夏夜,刘韧从江民杀毒软件发明人王江民的办公室出来。时钟指向12点,他独自走在中关村的马路上,感到四处都充满活力与希望。一股燥热传遍全身,他感到有种澎湃的激情想要释放,想要为这时代鼓呼。
“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的,都觉得明天会更好。连搬箱子和送盒饭的业务都在成倍增长。没有人会失望和叹气,因为根本没功夫。每件事情都挺容易的,没有什么门槛。而且我们都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年底,刘韧跳槽到《中国计算机报》。起初他和别人一样撰写评论,充斥着枯燥的数据与分析。半年后他找到领导:“评论在阜阳我也可以写,在北京最大的优势是能接触到企业家,我想写人的故事。”
他采访的第一个人是柳传志,随后文章以一周一篇的频率发表,一年后将50篇采访结集出版,取名《知识英雄》。当时,还从未有人留意这些创业者的内心世界,他是第一个。之后,他又相继推出《中关村问题》和《企业方法》。整整一代IT和互联网企业家都向他吐露心声,他也和其中一些人成为了朋友。
瑞星公司创始人王新患有抑郁症,曾经拉着刘韧一夜一夜地谈话直到天明。刘韧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1999年5月,他还没买车,便给时任金山软件公司总经理的雷军打了个电话。3天之后,雷军专程洗了车,去接他的妻子出院。
那天晚上,他在中关村一家川菜馆请雷军吃饭,丁磊打电话来,说要送他一张《王牌对王牌》的DVD。听说他俩在一起,住在城东的丁磊坐地铁赶到城西,加入饭局。最后刘韧买单,花了八十多块。刘韧一度还曾迷恋李彦宏教他的杀人游戏,时不时去北大“杀一杀”李以及他的百度员工。
“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不讲过程,只论结果。如果瞻前顾后,你就会被别人杀掉。”刘韧想了想又说,“今天也是。”和他所观察的创业者一样,刘韧信奉力量与速度。他为胜者立传,也总结败者的教训。
“我看到太多人跑得比我快,我为他们高兴,但我也觉得我应该跑得更快一些,人需要一些东西来激励自己。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天才和大人物,只是时势造英雄。那些所谓的大佬,并不天然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该平起平坐。对柳传志和我家保姆,我的尊重程度本质上是一样的。”
旁观和参与
刘韧的手边摆着最新款的iPhone5和Kindle。他的iPhone里装满了各类流行app,首页有个Skype。他说:“我常用它和国外的朋友通话。”此外还有“减肥方法”,这个看上去圆滚滚的男人讪笑着:“它可以提醒我少吃点东西。”
一年之间,他已经换了三四台手机,三星、HTC、苹果,他都要买来把玩一番。“我还会自己升级电脑,组装各种东西。”他将其解释为“享受做具体事情的快乐”。
1996-2008,是中国IT、互联网狂飙突进的12年,刘韧适逢其时。
记者覃里雯写过“在位于中关村的天汇公司,26岁的刘韧在程序员的帮助下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封Email,‘你看我老婆漂亮吗?’”另一位记者邹剑宇则描述:“他兴奋异常又有点沮丧——他没有别的地址可以写信,他的妻子在外屋的一张沙发上睡着了。”
他马上就“跑得更快”起来。2000年,他创办了DoNews网站,这是当时国内影响力最大的IT社区,号称有“精神团队11人”,分别为刘韧、Keso、老榕、张静君、蔡文胜、周鸿?、陈年、求伯君、王辑志、王江民和陈一舟。
DoNews每次周年聚会,几乎都是年度盛事。李彦宏、李开复、马化腾等几乎所有当时国内的互联网知名人物都曾参加。2005年,因人数过多,求伯君和老榕等人甚至被保安拦在门外。
那次聚会上,刘韧请好友周鸿?发言。周鸿?说:“中国互联网就像一个江湖,大家都在这个江湖里混,干什么,做什么,将来都要还的。DoNews做了5年,我建议刘韧把它发展成江湖上大家可以来避避风、聊聊天、喝喝茶的场所。”
几个月后,刘韧就决定将这一场所卖掉。
那年夏天,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在DoNews的办公室里,刘韧看着电脑屏幕,以为自己眼花了——百度股价从发行价27美元飙升至122.54美元,当天暴涨354%。他站起来,关了电脑,转身对员工说:“游戏规则变了,现在是资本的力量在主导,我要带你们用现在的方式赚钱。我们一定要加入一家上市公司。”
次年,DoNews 被卖给千橡集团,刘韧就任集团副总裁。“我要了1/3现金,另外2/3投资千橡,由创业者变成了投资者。”他不要完全套现,而是要追求财富倍增。
卖掉DoNews当晚,刘韧好友、资深IT评论人Keso才得知这一消息。“第一反应是不理解,后来我明白了,现实利益摆在面前,看得见摸得着,你是很难抗拒的。当时陈一舟许诺他,几个月后千橡就会上市,这个利益太直接了。”
后来千橡上市搁浅,旗下的人人网分拆后却成功登陆纽交所。随着个人博客和各种分类IT信息网站兴起,DoNews的地位江河日下。刘韧的兴趣也开始转移。他说,所有做互联网内容的人最后都成了百度的打工者,价值已被替代。他迷上了金融和炒股,一度疯狂追捧史玉柱和他的巨人股票。
朋友与是非
Keso还记得,许多年前,当周鸿?刚刚开始成为众矢之的时,他问过刘韧一个问题:是非和朋友,哪个更重要?
刘韧说,朋友。
Keso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周鸿?是你的朋友,还是合作伙伴?
刘韧说,朋友。
结束刑期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他约Keso出来见面。整整3小时长谈中,他不断重复两句话:“我刘韧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朋友。”“没有谁能帮我。”他忽略了对面的人会作何感想。
我也亲身领教了他这份多疑。工作室成立后第二天,我们再次碰面,他穿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语速缓慢地说:“相信你不是来害我的。”很少会有人如此揣度记者,何况他自己也曾做过这行。在此之前,他已经辗转打听过我“是不是敌人派来的”——我猜想,“敌人”应该是指周鸿?。
2001年,周鸿?的3721公司和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激战正酣,刘韧挺身而出,在自己所创办的《知识经济》杂志上发表文章《CNNIC的手》,指责CNNIC一边是“行使国家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职责”的政府机构,一边是中国最赚钱的互联网“非盈利机构”……CNNIC的手要伸多远?
两人随后成为朋友。2001年,周鸿?曾送给刘韧一套很贵的组合音响。《知识经济》举步维艰,周投了大笔广告费,DoNews的服务器甚至一度设在周公司的机房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保持着每个月都见面的习惯。
裂痕出现在2006年。此前,周鸿?已经将3721卖给雅虎,出任了一年多雅虎中国区总裁。离开雅虎之后,他先后做过投资、社区搜索等,2006年初创建奇虎公司,旗下最主要的产品之一是“360安全卫士”,专杀各类流氓软件,包括3721在内。
刘韧说他从那时开始看不起周,因为他“出尔反尔”:“你的第一桶金就这样挣来,怎么能一转身又去对付给你钱的人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做生意不能碰的基本准则。”
Keso则说:“360杀的流氓软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千橡集团的。陈一舟曾让刘韧找周鸿?说情,但周没答应。”
周鸿?后来找过刘韧,带着DoNews的工作人员一同去京郊打靶。他还提出过跟刘韧一起去看看雷军,或是一起做一家图片分享网站,刘韧都拒绝了。
2008年,奇虎360进军杀毒领域。刘韧与瑞星、江民、金山等杀毒软件公司关系匪浅,360与传统巨头爆发战争时,他又一次受人所托居中调停,但周鸿?没有卖他面子。之后,瑞星的人找到刘韧,在DoNews上发了一系列针对360的负面新闻,言辞不乏过激之处,如标题为《周鸿?:一半是魔鬼,一半是鬼魔》、《谁还敢比周鸿?更无耻?》之类的文章。
360方找到了刘韧的“小弟”、DoNews编辑徐新事,提出“付费公关”。刘韧对此事不置可否,徐新事则答应了对方。
2008年10月12日,徐新事接到360公司电话,相约付清公关费尾款,并要求刘韧到场。在海淀区一家茶馆,他们接过8万块现金的刹那,事先埋伏好的警察破门而入。
DoNews现任CEO王乐当天下午4点知道了这件事,正在发烧的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至于吧,哥儿们怎么能下这么毒的手,把兄弟往死里摁。”在他的印象里,当年刘韧被人骗钱时,律师说对方有可能会坐牢,刘韧就说,算了吧,别把事做绝了。
家人朋友开始想办法捞人,有人打电话给柳传志、王功权(王是周的投资人)等人。柳传志没有说话,王功权则回复:“周鸿?不让外人介入这件事。”
在法庭上,刘韧坚称自己无罪,但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二审之后,他以敲诈勒索罪名获刑3年,被押回阜阳服刑。DoNews作鸟兽散,一度只剩下两名员工。
7年后,再和刘韧提起周鸿?2005年的“江湖报应论”,颇有种宿命的味道。刘韧沉吟良久,只是说,“很多人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只能说我触碰了一个巨大的利益,而我当时没意识到。有朋友警告过我,利益越大,风险也就越大。我知道很多秘密,那些秘密充满暴利、肮脏和不择手段。”
在他眼里,周鸿?仍然是个有魅力的人,“他的话特别有煽动性,生逢乱世他就是个英雄。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他够狠,没人敢跟他拼命。”但他也太痛恨背叛和控制。“人必须保持人格和逻辑的一贯性。但这个世界只崇拜成功者,往往就像《乌合之众》里所描写的,大多数人是健忘的,容易被蒙蔽的。”
入狱前,刘韧在博客上写道,“不要再对朋友或合作伙伴寄太大希望,他们只可能锦上添花,不可能雪中送炭”,“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也一定将刀插在朋友的两肋上。”
可是在采访中,他还是不断地提起故人,称他们“朋友”,“愿意为他们两肋插刀”。这些矛盾被指出后,他勉强笑笑:“可能我对别人太挑剔,或者寄望太多,但别人终究是过客。有句话也许不太贴切:想爱又怕被伤害。”
一年多来,周鸿?一直没有停止托人带话给刘韧,试探“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凡客诚品总裁陈年和刘韧有深交,他有一次碰见周,事后找到刘韧说,“老周让我给你带话。”刘韧看着他,什么也没说。陈年说:“话我带到了,就这样。”陈彤也曾受托提出为两人设局和解,刘韧拒绝了,称“感情上暂时拗不过弯来”。
刘韧在狱中时,太太将周鸿?送的音响塞进了储藏室,出狱之后,刘韧把它送了人。
截止本刊发稿前,我先后三次联系过周鸿?,试图聊聊刘韧,都被拒绝了。
“老大”与“小弟”
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男主角安迪凭借卓越的避税技能,在监狱中获得特殊待遇一样,刘韧在监狱中一直在帮助管理者熟悉互联网,加上一些朋友的关照,他的牢狱生活并没有那么难挨。
Keso和王乐去看过他一次,他比以前瘦了,但气色不错。令看望者心酸的是,行动时他都是小跑。狱警一喊“刘韧出来”,他就一路小跑着出来了。他们每人获得了10分钟谈话时间。刘韧一直在聊互联网,DoNews该怎么发展、5G(入狱前他正筹划此事)该怎么做。Keso听了很难受,刘韧根本不知道微博的崛起已使5G失去了机会,他还在畅想未来。Keso只好说,等出来了再说吧。
三人给刘韧带去一大袋书,有余世存的《非常道》,也有大卫·柯克帕特里克的《Facebook效应》。每人还向刘韧卡里打了500块钱,让他在监狱的小卖部里买点吃的。临别又跟监狱各级领导打了招呼,希望能照顾照顾他。
刘韧则说,一周之后他就适应了那里的环境,“我不会让自己吃苦。”出狱之后,他还专程回过阜阳请监狱工作人员吃饭,让他们照顾狱友。只是他的体力、精神都已大不如前。开一小会儿会整个人就没劲了,瘫在椅子里。自由的世界对他也并不友善,有段时间他根本不敢露面,因为一露面就有一堆人追着他骂。
有时他会想起朋友2005年给他算的卦,卦象说他身边小人云集,当时他不相信,7年之后他说:“真的说中了一些吧。”
在他最风光的那些年,许多人投到他门下,成为他的追随者。他说他不喜欢当老大,但他享受着被前呼后拥的感觉:给某个公司的CEO打个电话,就帮别人找到了工作——当年他想找一份北京的工作是多么困难。
“什么样的人会叫你老大?出于各种目的利用你的人。”王乐说,“当时DoNews并不给很多人报酬,就像用了一些义工,他们如何创收?作坊式的操作怎么约束这些人?”
一位曾在《知识经济》追随刘韧的互联网资深人士回忆,那时每天中晚饭都是刘韧买单。“刘韧江湖气极重,他会先和你做朋友。”如果把你当朋友,连装电脑这样的事刘韧都愿意亲自帮你做。不把你当朋友的话——DoNews 5周年聚会那晚,多喝了两杯的刘韧对一位前来捧场的IT大佬喊:“我和你根本不是哥们儿,你有太多私心。”对方拂袖而去。
和他相交10年的一位朋友认为:“他的哥们义气,在北京吃得开,但这套规则在全国范围内会受挫。他交往的大部分人是IT企业家,2005、2006年后互联网企业家崛起了,很多人和他并不熟识。还有些朋友进公司做了职业经理人,不可能说帮忙就帮忙了。”
另一位如今已成为某互联网公司总裁的刘韧老友也说:“互联网公司游戏规则已经变了,新的秩序正在建立。刘韧过去更多是一个单打独斗的人,他并没有真正管理一个公司。做企业也好,做管理也好,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股东、同事、用户……要对方方面面负责,每一块都极为复杂。这不是你做媒体时候,写一篇文章自己高兴就行的。”
称他为老大的人在外面自称“刘韧的小弟”,但追随而来的除了“小弟”,还有麻烦。资本和人才不断涌入的互联网爆发了一场又一场口水战,DoNews作为战场之一,成了利益寻租空间。
“这是很多媒体的行规。圈内有所谓包月,一个月几万块钱,重点推荐的再私下给个五千。有些公司可能一次交十几万买一年不发负面报道。”王乐说,“那是深度公关的年代,敲诈勒索也好,公关费用也好,界限何在,很难界定。”
刘韧至今觉得自己无辜,一再声称他没有直接管理DoNews,也没有指使“小弟”以他的名头要钱。但他显然无法逃脱疏于监管之责。DoNews一度成为业内四处要钱的典型网站。对方不给钱,就写一篇刻意抹黑的文章,冠以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推上首页。与其发生纠纷的公司,不乏腾讯、盛大等业界巨头。
多数时候,刘韧对“小弟”们干的脏活睁只眼闭只眼。他一直认为自己有义务让他们过上高品质生活,而且是在生活成本高昂的北京。他曾对Keso说过,我一定要让你开上好车。但有一段时间,DoNews甚至发不出工资来。
“我总得让他们活下去。”依托DoNews,“小弟”徐新事在外面私自成立了一家公关公司,其实质不外乎拿人钱财,替人删稿发稿。刘韧又不善于管理账务,徐新事知道他的所有银行卡密码,两人的钱财常常混在一起。
出事后,一位熟谙DoNews操作模式的业内人士评价:“迟早有这么一天。”
另一位跟刘韧熟识的媒体人说:“他看着相当一部分大佬从普通人成长为亿万富翁,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你们都这么有钱了,分我们一部分又怎样?他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却忘了他以前和他们平起平坐时是个记者。他踩在云上,下面是空的,平视大佬只是个幻觉。”
刘韧否认了这一说法:“我从不认为我和他们处在同一个阶层。”他说他只是不想控制那些“小弟”,随后提起作家格非的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
“土匪、革命党和国民党都有乌托邦,乌托邦的制造者安排别人的生活,但安排者和被安排者命运都很悲惨。所以,不要去控制别人,也不要接受别人的控制。在我的字典里,控制是一个最差的词,我惟一能控制的人就是我自己。”
当年他给儿子取名刘帅正,柳传志问他典从何出。他说:“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你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大家就都会跟着你把事情做好了。”柳传志听了笑他:“刘韧,你要做多大的事儿啊?”
如果他真能够身负其责,也许那些年轻人就不必身陷囹圄或身败名裂。我问刘韧,想到这点,他是否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错。
他沉思良久,盯着桌子说:“我要想一想,想一想。”
财富与自由
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曾谈起过富人。菲茨杰拉德说:“你知道,富人与你我不同。”海明威说:“当然,他们更有钱。”
刘韧写过很多“知识英雄”,后来他觉悟了:“要想有更好的生活,靠写作挣钱这个商业模式没有效率。”他或许没想过,写作本身也许就不应成为一种商业模式。
4年前,刘韧在自己的博客里写道:“刘东华(《中国企业家》杂志前社长)在飞机上问我:‘刘韧,你是个好记者,你怎么不写了呢?’我盯着头等舱的座椅说:‘写字,养活不了我。’凭什么让我写呢?”
做《知识经济》时,他一个星期写一万字,头发都写白了。他清楚地意识到,新闻分为两种,消息和特写。他想做人物特写,通过无穷细节无限逼近一个人,但中国的新闻业无法回报这种写作方式。
采访中,我们聊到过唐德刚和史景迁。刘韧最近在看唐的《袁氏当国》,很喜欢。本世纪初他说过,再挣5年钱就要静下心来,写一部中关村信息产业史。某次去法国游玩时他还告诉王乐,财务自由后他希望“能为汉语言文学做出点贡献”。现在看来,实现这两个梦想遥遥无期。
事实上,他早在DoNews卖给千橡时就实现了财务自由。“无法圆梦是因为我背负了非常多的责任。我有太多亲戚朋友,30%以上的时间我为他们活着。非常烦的时候我就想,干嘛不为自己着想?”去年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钱分给了亲人,“以前以为钱在我手上更有效率,后来觉得如果把钱给我爸,他会活得更自由,更多的自由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他曾经是个轻信的人,但现在他只做投资,不敢雇佣任何员工,“我非常不愿意管人,费用可以付,但我不要和任何人有雇佣关系,我怕这个。”另一方面他又说,做早期投资最重要是看人,而不是项目。现在他投资的五六个项目中,已有一些进入到B轮融资,他说自己很满意。
刘韧总觉得身边有很多人算计自己,因为制度上、生存环境上的不安全感,他在考虑移民。一位朋友说,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只有对别人很重要,人家才会算计你啊。”
刘韧说互联网平等、自由,统一的IP地址令总统与贫民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实际上,他所深情歌颂过的那些知识英雄,在曾经十方丛林的网络世界,建立起了规矩与秩序,已经,并将继续统治。
刘韧说:“任何人生而平等,智商可能差二三十,体力差三四十,但所得最终相差千万倍,为什么?就是因为人为抬高了某些人,贬低另一些人,造成极大的不公平。我非常喜欢盖茨,他意识到即使合法地追求效率,最终仍会牺牲掉公平。他说,‘我为我拥有这么多财富感到羞愧。’”
他不喜欢崇拜别人,但又强烈地渴望被认可。采访快结束时他突然出神,喃喃自语:“萨特有一句话,他人即地狱。我其实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接触。能在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呆着,那是我最大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