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琢后人 王尔琢妻子郑凤翠的辛酸人生
一代革命先驱王尔琢烈士离开我们快90年了。他的英名博得了人民无限的敬仰和永恒的怀念,而烈士妻子郑凤翠,却很少有人知晓。笔者作为烈士的同乡和晚辈,耳闻目睹了郑凤翠和蔼、仗义以及与命运抗争的一生,故撰此文,以彰贤德,而表后世。
一、大家闺秀,谦恭媳妇
郑凤翠1902年农历6月28日生于石门县商溪河南岳寺(今磨市镇南岳寺村)的一个地主家庭,是抗日名将郑洞国将军的堂妹。由于受父亲封建礼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影响,郑凤翠小时候没能上学念书,当然,也没有下地干过农活。
1925年,在郑洞国将军的撮合下,郑凤翠认识了与堂兄同时考进黄埔军校第一期的王尔琢。郑凤翠当时认为,自己向往读书而没能读书,找个有文化的丈夫也好跟着学点文化。况且,王尔琢一表人才,能文能武,郑凤翠打心眼里满意。而郑凤翠的文静、温柔、娴淑与美貌,也使青年军人王尔琢倾慕。相识不久,在郑洞国将军的督办下,同年腊月,两个年轻人便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郑凤翠嫁入王家,轰动了整个王氏家族。虽然王尔琢家是王官桥(今磨市镇王官桥村)的首富,但和郑家相比,却是高攀了。新婚第二天清早,这位娇贵的郑小姐,嫁衣一脱,就下厨房了。她为公婆一人煮了一碗荷包蛋,亲手奉送到公婆面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安。
而对丈夫的恩爱与敬重,就更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了。王尔琢有每天夜读的习惯,郑凤翠总是每晚默默地陪伴到深夜,时不时地为丈夫添上一杯热茶。王尔琢在家排行第二,是大多数人的公公辈,加上又是见过孙中山、蒋介石等大人物,所以无论长幼,一律尊称他为“琢二公”。郑凤翠从嫁入王家第一天起,也就称呼丈夫为“二公”,她一生从来没有对丈夫直呼其名。
转眼就过年了,从大年初三开始,小夫妻便从长到幼,一家一家地给族人拜年。郑凤翠除了为每个长辈备一份厚礼外,对每个小孩都不忘记散发一把“揪揪糖”,而这些礼物都是新娘从娘家带来的。凡是长辈,郑凤翠总是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头。郑的谦恭,不仅使长辈们个个受宠若惊,也赢得了乡里的交口称赞。
蜜月结束了,王尔琢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子。启程那天,郑凤翠拖着一双小脚,送了一程又一程。两人走走停停,不觉来到了樟树阁,天也黑了,小夫妻便在樟树阁客栈住了下来。第二天,王尔琢又要启程了,郑凤翠还是不肯返程。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王尔琢坚决劝妻子不再送了。可是,当他一个人走了一里多路,回头一望,妻子还是默默的跟了上来。就这样,郑凤翠一直把丈夫送到石门县城(王官桥至石门120华里),方才告别。
郑凤翠在送别丈夫的两天中,很少说话。后来她告诉笔者,她有千言万语要向丈夫倾诉,可是不敢说,生怕一说就忍不住流泪。她说,丈夫是去为穷人打天下的,生死未卜,她要是忍不住哭了,对丈夫很不吉利,同时,也会增添一份丈夫对她的牵挂。
二、带着身孕,千里追夫
是年2月,郑凤翠发现自己怀孕了,妊娠反应异常强烈。就在这吃饭吐饭、喝茶呕茶的时候,郑凤翠毅然决定去江西寻找丈夫。这可急坏了公公婆婆,也惊动了娘家人。所有亲人一致劝阻郑凤翠,要她缓行。可郑凤翠却坚持说,丈夫为平民百姓出生入死,现在,他有了自己的骨血,我怎么也得告诉他,假使将来他有什么不测也了无遗憾了。
双方父母一直守护着她,劝她不走,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郑凤翠还是躲过亲人的监护,悄悄启程,登上了千里寻夫之路。
郑凤翠一双小脚,又有身孕,沿途徒步跋涉,车船劳顿,艰辛可想而知。当时从王官桥到石门县城还没有通公路,全国的陆路交通也非常落后。她好不容易地走到了湖北武汉,并有幸找到了当时在武汉从事地下工作的周恩来,也就是后来我们敬爱的周总理。
周恩来告诉郑凤翠,前方战事吃紧,再走也走不过敌人的封锁线,劝她暂留武汉,并向郑凤翠保证,一定千方百计地转告王尔琢,要他速来武汉和妻子团聚。
就这样,在周恩来的妥善安置下,郑凤翠便在武汉住了下来,等候丈夫的音讯。在等待丈夫的日子里,由于过度思念与焦虑,她食量锐减,面容憔悴,体重一下减了20多斤。转眼,来武汉四五个月了,因为进食少,严重地影响到孩子的发育。
一天夜里,孩子在娘胎里乱蹬乱踢,很不安生。郑凤翠双手抚摸着肚皮,喃喃地说:“孩子,你是不是也想爸爸了呢?你要听话哟!你爸爸是个好人,他是为了劳苦大众打江山去了的。他在外面出生入死,日夜操劳。我们娘俩一定要安安分分,不让爸爸操心,让他全身心地领导人民早日地消灭反动派,那时,我们娘俩也就能和爸爸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左等右等,郑凤翠在武汉住了半年,一直没能等到丈夫前来团聚,只等来了王尔琢辗转寄来的一本党员证,两枚“八一”纪念章和一块身着戎装的全身照瓷像。
眼看产期一天天临近,武汉也和全国一样一片白色恐怖,为安全起见,周恩来动员郑凤翠返湘待产。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郑凤翠只得又拖着沉重的身子返回湖南。一个身怀七个月身孕的小脚女人,路途艰辛一言难尽。从津市走到王官桥就足足走了半个月。后来她告诉我,她不是“走”回来的,而是一步一步挪回来的。
回到家里,郑凤翠第一件事就是将丈夫的瓷像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头。她说:她要丈夫和她一起看着孩子出生,看着孩子长大,也方便每晚和丈夫说话。
三、赡老抚幼,举步维艰
由于路途劳顿,惊动了胎气,郑凤翠回家不久便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婴。爷爷赐名王桂芳。女儿身体非常羸弱,尽管母亲对她百般呵护,耐心哺育,总是病怏怏的。
女儿出生不久,公婆又病倒了,双双卧床不起。郑凤翠一个人既要照顾多病的女儿,又要侍奉公婆,还要养猪喂鸡,地里田头,也要时不时地打理一下。大哥又不管事,十天半月才回家打个照面。郑凤翠只得像陀螺一样,强抽着自己不停地旋转。
病中的老人叨唠远在江西的儿子,郑凤翠尽管自己心头在滴血,还得强装欢颜地宽慰公婆。只有夜深人静,她才抱着娇小的女儿,看着丈夫的瓷像一个人偷偷垂泪,以缓解对丈夫的思念。
又一年阳雀叫了,杨柳吐出了新芽,眼看又到了耕种的季节,公公在床头发话,要媳妇无论如何请个长工,帮助打理农活。郑凤翠断然拒绝了,她说,丈夫临走时交待过,不能剥削穷人,这每天两升谷钱的长工,我们宁肯地里荒芜也不能再请了。山地不种了,郑凤翠征得公公同意后,变卖田土补充家用。
正当郑凤翠为一家人的生活苦苦挣扎时,1928年秋,一个晴天霹雳,传来了王尔琢在井冈山被叛徒袁崇权杀害的噩耗。王尔琢的牺牲,使这个原本风雨飘摇的家顿时天塌地陷。公婆每日以泪洗面,病情一天天加剧,3岁的女儿在大人的影响下,天天哭着喊要爸爸,郑凤翠失去了人生最大的精神支柱,一时茫然,真不知前面的路在何方?1929年春,公婆在悲愤中相继去世,郑凤翠在二老的坟前,终于哭喊出了“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
四、珍藏遗物,义收养子
郑凤翠的不幸却喜坏了族内几个有权势的“好心人”,他们天天上门劝慰郑凤翠节哀顺变,并非常“体贴地”开导她,趁着自己年轻,找个好男人改嫁,生个儿子,将来也是个依靠。
郑凤翠知道来者是冲着王尔琢的遗产,虽然几年遭劫和平时生计,已经变卖了不少田土,但手头还是有十几亩薄田和年产一千多斤桐油的山地,这在当时的王官桥也算个大户,叫他们怎不眼红呢?
郑凤翠对族里人的“好心”,毫不领情,坚决地说:王桂芳是王尔琢的女儿,也是你们王家的女儿,不管女儿能不能继承(当时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我们总有责任把她养大成人。
族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郑凤翠无论如何也要交出王尔琢的瓷像,并言之凿凿:从正面讲,王尔琢是清末民初的奇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是我们王氏一门的骄傲,他的遗像理应交族人保管;从反面讲,王尔琢聚众造反,占山为王,大逆不道,又是我们王家的孽子,他的遗像也应交族人销毁或上缴政府。郑凤翠软硬不吃,一口咬定,瓷像早被郑洞国将军拿走了,要他们自己找郑将军要去。
从此以后,郑凤翠再也不敢把丈夫的遗像挂在床头了。为安全起见,她将王尔琢的所有遗物用一张油皮纸包好,藏到了风向坡的一个山洞里,直至解放。
正是这批遗物,使郑凤翠在土改中免遭一劫。1967年,王尔琢的所有遗物由笔者转送石门县文化局王尔琢纪念馆。今天,湘北职业中学校园里屹立的王尔琢将军塑像,就是按照烈士遗照塑成的,子孙后代能瞻仰到英雄的真容,不能不算是郑凤翠的一大功绩。
郑凤翠与女儿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好不容易熬到1943年,王桂芳也长成少女了。可是,由于长期病恙缠身,女儿桂芳在18岁这一年,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郑凤翠痛失爱女,肝肠寸断。万分悲痛之余,她想到如何把丈夫的香火延续下去,以绝旁人的非分之想。
郑凤翠把族里的长辈招到一起,不无伤痛地说,丈夫生前能文能武,总算是个人物,为贫苦百姓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现在,他唯一的女儿又已离开了人世。我想,丈夫人虽然走了,但他的门庭不能倒。我思虑再三,想为丈夫收个养子,以续香火,以继遗志。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丈夫的在天之灵,也才能对得起各位父老乡亲对丈夫的栽培。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得几个打歪主意的族人哭笑不得,还不得违心地称赞郑的忠贞,“有这样的好媳妇是我们王家的福气!”
几经磋商,同族的王尔圣夫妇将自己十五岁的长子王奎祚过继给王尔琢夫妇,并随即举行了“立祠”仪式。
从此,郑凤翠将王奎祚视为己出,衣食冷暖,照顾无所不周。在郑凤翠的殷殷抚育下,王奎祚很是成器,小小年纪就读于石门九澧中学(现石门一中前身),成绩十分优异。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郑凤翠又大义凛然地让儿子辍学从军。入朝后,王奎祚被选拔为志愿军首批空军飞行员。惨痛的是,在一次和美军的空战中,王奎祚英勇奋战,不幸壮烈牺牲,是年23岁。
为了中国的革命与和平,郑凤翠一生失去了两个至爱的亲人,这在我国革命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五、荒野寡居,无奈改嫁
解放后,在暴风骤雨的土改中,郑凤翠家人少土多,理所当然地划成了地主。土改时,地主分子被吊挨打是常事。尽管郑凤翠平时待人随和,也很仗义,但她从小没有参加劳动,嫁入王家以后,也是靠收地租生活,在“觉悟了的农民”看来,这就是寄生虫。
几个青年民兵扬言要像整治陈伯清媳妇那样整治她(陈是当地的大地主,民愤极大,民兵曾用麻绳将其媳妇的双乳捆住吊在屋梁上达数小时)。郑凤翠闻讯惊恐万分,好在她人缘极好,在几个乡邻的掩护下,躲过民兵的监视,带着丈夫的遗物一个晚上赶到石门县政府,找到了当时的县长康日新。
康县长验过证件以后,热情地接待了她,并给农会写了一信,嘱咐农会要善待烈士遗属,决不可胡来。康县长还考虑到郑凤翠的田地财产必被没收,生活难以为继,又派员到民政部门为郑凤翠落实了每月四万元(旧币,一万元折合现在人民币一元)的抚恤金。
康县长的过问,使郑凤翠免遭了一场皮肉之苦。可是,郑凤翠的娘家和婆家都是地主,用当时的话来说是“两头黑”。按政策,其土地房屋都要被农会没收分给穷人。虽有康县长的过问,郑凤翠还是被逐出老屋,改到王耳峪一个小山坳的破瓦屋里居住。
山坳野兽出没,每天太阳落山后,房前屋后不是野猪吼,就是狐狸叫,有时还能听到虎啸。一天夜晚,郑凤翠又被通知去开四类分子会议。刚走出门,就看到一双绿森森的眼睛瞪着她,她进,它退;她停,它也停(估计是一只豺狼)。还好,当时郑凤翠手里拿着一个火把,才麻着胆子冲了过去。到会场时,全身都湿透了。
生活的窘迫,环境的恶劣,郑凤翠万般无奈,经过政府批准,于1955年改嫁了,和同族小她一岁的叔伯兄弟王尔奎走到了一起。
后来她告诉笔者,她和王尔琢虽有堂兄牵线,却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她爱他,他也爱她。现在,公然是她背叛了他。一想到王尔琢对她的种种的好,她就难过得心底绞痛。在去王尔奎家的先天晚上,她抱着王尔琢的遗像哭了整整一夜。她实在是需要个伴啊!
郑凤翠和王尔奎结合以后,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相敬如宾,特别是和继媳覃冬元,情同母女,她们共同生活了34年,婆媳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口角。对于五个孙子,更是疼爱有加。她将自己的抚恤金为孙子们交学费,添新衣,余下的大部分交由继子王楚平补贴家用。王尔奎先郑凤翠十年去世,老人离世以后,儿媳、孙子们丝毫没有减弱对婆婆的敬重与孝顺。
六、动荡岁月,党政送暖
文化大革命中,为了绷紧阶段斗争这根弦,土改中不定期的“分子”会议,改成了每半月一次的例会;分子们的“交心书”(土改时郑凤翠免写)也上升为向革命人民的“认罪书”。
由于笔者与郑凤翠近邻,又在小学担任民办教师,加上本人向来阶级斗争意识模糊,郑凤翠每次“认罪书”,便很自然地落到笔者的头上。郑凤翠的这个“秘书”工作,笔者连任了十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卸职下岗。
第一次为郑凤翠写完“认罪书”后,郑凤翠将二元钱交到我的手上,我坚辞不受。郑凤翠说,你不收钱,就是我剥削了你的劳动,剥削别人是一种犯罪的行为,难道你忍心让我又犯罪吗?
说到郑凤翠的“罪”,她自己认为主要是两条:第一条,解放前她是靠剥削穷人生活的;第二条,晚年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王尔琢。对于前者,她心安理得,觉得这条“罪”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提得起放得下;对于后者,她总是痛心疾首,泪水涟涟。她说,自己和丈夫虽然只厮守28天,可感情是一生一世啊!
“文革”时各级党政机关处于瘫痪状态,对军烈属的优抚工作也就无人问津。郑凤翠的抚恤金(当时已涨到每月40元)便也一时落了空。公社书记苏世民发现这一情况后,悄悄地吩咐老支书徐泽任一定要设法对郑凤翠的优抚工作做到位。
徐泽任凭自己多年为党工作的威信,几次亲临郑凤翠所在的生产队,终于做通了群众的工作,以该队劳力最好、收入最高的社员为标准,给予郑凤翠粮钱照顾,大约每年八百斤稻谷和两百元现金。
自此以后,每年公社党委和民政部门都派人前来向郑凤翠嘘寒问暖,了解其生活状况。逢年过节,郑的生日,老支书徐泽任还带领支委成员上门为其拜年祝寿。在党的关怀下,郑凤翠的晚年生活越过越滋润。
文革结束,生产队解散,政府恢复了郑凤翠每月40元的抚恤金。
七、老人仙逝,千人送丧
1989年6月,郑凤翠以87岁高龄告别人世。噩耗传开,远嫁常德的大孙女儿赶回来了,所有亲人都来了;县民政局的干部来了,乡政府的领导来了;老支书杵着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喘地来了。
继子夫妇请来道士,为老人做了三天道场。由县民政局干部主祭,新任支部书记王战文致悼词,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高度赞扬了老人淳朴、娴淑、忠贞和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花圈、花篮、挽联摆满了整个会场。县民政局的挽联写着:“英雄事业终有成,喜看华夏又复兴”;乡政府的挽联是:“一代先烈血洒井冈山,英雄遗孀誉满商溪河”;村委的挽联是:“琢公本乃人中杰,郑嫂是为女中凤”。
出殡那天,全村老幼一千多人上路,官桥小学(即现在的王尔琢小学)师生三百多人,经请示上级,停课半天,也参加了送行的队伍。人们用这种空前的、隆重的和自发的形式,缅怀英烈的在天之灵,悼念郑凤翠受人敬重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