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说多了就是传奇 金岳霖:说多了就是传奇
坊间关于金岳霖先生的段子流传甚广,似乎读书人谁都可以来上一段。这些段子或荒诞近乎不经,或有鼻子有眼儿近于史传。最近翻阅金先生的回忆录,发现很多近乎荒诞的段子其实来自老先生本人晚年的回忆。
金先生1895年生人,算是五四一代老知识分子。而且高寿,仙逝于改革开放之初的早春年代。老先生本散淡雅趣之人,雅不欲写什么回忆录,理由是“我的工作限于抽象的理论方面,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拗不过老朋友的一再请求,于是在八十多岁高龄,断断续续写下了一百来个片段。这样的回忆录堪称奇观,长则几百字,短则几十字,散散淡淡,很多段子惹人喷饭,发人深思。
金先生回忆录开篇一句是:“我同毛主席一共吃过四次饭。”他说,“在政治上,我追随毛主席接受了革命的哲学,实际上是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他对周恩来印象很好,“文革”初期,他还特意贴了一张大字报,拥护总理,“我从总理学立场,连拥护总理的立场都没有,那怎么办?”他认为,“艾思奇同志是很好的榜样”,某次,艾思奇去清华讲辩证唯物主义,骂形式逻辑。
讲完之后,金岳霖对他说:你骂形式逻辑,但你讲的话却完全合乎形式逻辑。
艾说,是有那样的怪事。金岳霖认为自己实在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在解放前,我没有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解放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之明呢?……”想来想去,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糊涂,解放前,他自己的单身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清谈政局。
“但是我们是不是不搞政治呢?显然也不是。我们那时候都反对共产党。很明显,我们不搞‘政治’,我们搞政治。”他老先生快把我们搞糊涂了。晚年,金深居简出,毛泽东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就和一个蹬三轮的车夫约好,每天带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金先生说,解放前也要做思想工作,只不过那时候不叫思想工作,叫“劝劝”。他曾为吴宓做过一次“劝劝”工作。某次,吴宓将他的罗曼蒂克写成诗,还发表出来,其中有“吴宓苦爱毛彦文,九州四海共惊闻”等句。朋友们看后觉得不妥,就让金先生去“劝劝”。金就对吴说:“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内容是你的爱情,并涉及到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闻言不爽,说:“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的老朋友张奚若批评他,认为他的思想工作做得不伦不类。金后来也认识到问题所在,“把爱情和上厕所说到一块,虽然都是私事情,确实不伦不类。”
1949年后,“不搞政治”的金岳霖被任命为北大哲学系主任,他不想干,周培源说:“要你做,你就得做。”结果当系主任不久,就被人当面大骂了一顿,金先生感到很无奈,“这样的事,在旧社会不是开除他,就是我辞职。在新社会怎么办呢?不知道。”作为系主任,“组织上”曾派他去冯友兰家,做“劝劝”工作。一进门,金岳霖就大声问道:“芝生呀,你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彻底交代呀!”说着说着,两个人扑上去抱头痛哭。
1955年,金岳霖离开北大,调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所长。另一位副所长张镛告诉他,你应该坐在办公室办公。金先生恭而敬之地在办公室呆了一上午后,不无沮丧地说:“他们说我应该坐办公室办公。我不知‘公’是如何办的,我只是浪费了一个早晨而已。
……显然,他们也发现我不能办事。如果我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我这个知识分子确实不能办事。”在这一点上,他很佩服陈岱孙,因为“陈岱孙是能够办事的知识分子”。梅贻琦校长离校时,经常由陈代理校务。
有一次,金先生如厕时发现自己忘带手纸了,于是写了张纸条向陈代校长求助,上书:“伏以台端坐镇,校长无此顾之忧,留守得人,同事感追随之便。兹有求者。我没有黄草纸了。请赐一张,交由刘顺带到厕所,鄙人到那里坐殿去也。
”是真是假,确是金先生回忆录里的原话。当然也可以认作老先生童心未泯,开个玩笑。还有一则,题曰“我会忘记自己的姓名”,说是有一次给陶孟和打电话,接线员问“您哪里”,金先生却突然答不上来了。
他只好求教于给自己拉东洋车的王喜,王说:“我不知道。”金问:“你就没有听见有人说过?”王说:“我听见人家叫金博士。”一个“金”字提醒了老博士。金先生认为,自己这点糗事还不算最过分的。某次,潘梓年在重庆的某个签名场合,突然恍惚起来,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有人提醒他姓潘,还是想不起来,还问“阿里个潘呀?”金先生回忆至此,甚是得意:“这就是说,说一个字还是不够。”
金先生一生治非常抽象的逻辑哲学,他学问如何,谈的人似乎不多。也许本来懂的人就不多。于是,大家将兴趣转到他的“段子”上。很多学问家均有此好玩的遭遇,比如章太炎、王国维、黄季刚、陈寅恪等等,将人生活化的同时却又神秘化了学问。金说他“只写了三本书”,“比较满意的是《论道》,花功夫最多的是《论知识》,写得最糟的是大学《逻辑》”。值得一提的是,这三部著作均写于1949年前。冯友兰给《论道》和《知识论》下的评语是:“道超青牛,论高白马。”(青牛指老子,白马指公孙龙)。金先生的弟子王浩评价其师说:“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的理想。”“所以一个人如果多年来专心追求一个理想而中途忽然转向另一个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续一个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绩。”
金先生一生治非常抽象的逻辑哲学,他学问如何,谈的人似乎不多。也许本来懂的人就不多。于是,大家将兴趣转到他的“段子”上。很多学问家均有此好玩的遭遇,将人生活化的同时却又神秘化了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