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怀念画家陈逸飞

2017-10-30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1985年哈默赠送给***的礼物:陈逸飞油画<故乡的回忆-双桥>1999年观复博物馆举办<海上怀旧展>陈逸飞作品<大提琴>,现于观复博物馆展览我第一次吃鲥鱼是陈逸飞请的客,那是他的最爱.在上海延安路的苏浙汇餐厅,逸飞笑容满面,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上桌吃饭的人,完全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大画家.说实在的,那天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鲥鱼,记忆犹新.鲥鱼我过去只在书中看见过,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能吃到的美味这会儿就摆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条整鱼,谁知仅是半条鱼,从脊到腹垂直一刀劈开,趴在盘中貌

1985年哈默赠送给***的礼物:陈逸飞油画《故乡的回忆—双桥》1999年观复博物馆举办《海上怀旧展》陈逸飞作品《大提琴》,现于观复博物馆展览

我第一次吃鲥鱼是陈逸飞请的客,那是他的最爱。在上海延安路的苏浙汇餐厅,逸飞笑容满面,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上桌吃饭的人,完全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大画家。

说实在的,那天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鲥鱼,记忆犹新。鲥鱼我过去只在书中看见过,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能吃到的美味这会儿就摆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条整鱼,谁知仅是半条鱼,从脊到腹垂直一刀劈开,趴在盘中貌似一条整鱼。自小吃鱼即便半条也是前后一刀,这齐刷刷的一劈两半令人称奇。逸飞说,鲥鱼味美,名不虚传,我遂说,长江三鲜我吃过河豚、刀鱼两鲜了,这回算领教苏东坡李渔赞不绝口的最后一鲜了。

逸飞是画油画的,我是先看他的画,又听说他的故事,后来才偶然与之相识的。逸飞的油画最早出名是大名鼎鼎的哈默收藏,哈默访华时心血来潮将一幅《水乡》送给了***。***接受礼物时对哈默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知道的是那以后,江南水乡周庄火了,游人如织。有一年我去周庄参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对当地的领导讲,你们真应该给陈逸飞在街心广场立个像,他最早发现的周庄之美。

其实逸飞画作中最引人注目的都是些美女。早期他在美国画洋妞,大提琴手小提琴手,金发碧眼,皮细肤腻,一看就是学院派的古典画法。那时西方人已经不老老实实作画了,有这种基本功的画家不多,老奸巨滑的大藏家哈默一眼就看中了逸飞的画,买进多少不知,但不是个小数。后来逸飞又开始画上海妞,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远东第一重镇,造就了上海妞独有的风情。在逸飞的笔下,这些曼妙女子如醉如痴,如梦如幻,折射着旧上海的纸醉金迷,一代风华。

我看这些画仅限于看,离欣赏还有一段距离。囊中羞涩让我没好意思跟逸飞开口,尽管他暗示过我,对我可以不计价钱,喜欢就好。可君子不掠人之美,何况我们共同面对的已是一个铜臭飘香的社会。我说,西画我是外行中的外行,除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三巨匠外知之甚少,名作要藏之名山,我能看已然知足。

那次是去逸飞的工作室,下了车还在上海的里弄里走了一阵子。天热得很,我汗流浃背的,逸飞仍西服革履一副老派的上海男人作风。进入他的工作室,满壁都是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逸飞说,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过去对画家的认知只停留在他的作品之上,看画家作画的环境并不多,我原以为画家和作家一样,完成一个作品再创作下一个作品,可画家还真跟作家不一样,画家的脑子是片状的,作家的脑子是线状的。作家绝不可能同时写几篇小说,可画家可以同时画几张画。那天我对自己曾经的职业感慨万分,深感技不如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上世纪末,上海收藏市场特别活跃,在没有拍卖出现以前,上海买到好东西的机率比北京大,因而我常去上海,大街小巷地溜达。上海人极愿意做生意,斤斤计较,不像北方大爷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时仍牛得不行。在上海我总感到如鱼得水,东西可挑选的余地大,所以三天两头去上海淘宝。时间长了,有一天忽然我对上海民国家具开了窍,原因是看见一套十几件装的民国家具当年订货的单子,上面的价钱吸引了我,那时购买这套家具居然要三十两黄金!

这一好奇让我开始购买上海民国风格的家具以及其它物品,谁知东西越买越多,越多就越不知做什么好,直到有一天心血来潮,我对逸飞说,我要在北京搞一个海上怀旧展,展出三十年代旧上海的风貌,弄好了请他来剪彩。

我是个说了就做的人,我把当时手中的上海民国家具统计了一下,找了场地,又设计又施工折腾了仨月,然后去印请柬,请柬上我别出心裁地印了一行上海话:阿拉请侬来白相。我自以为得意的这句设计把我自己整惨了,展览开幕那天,谁来谁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我本以为这句最为普通的上海话对北京人喜感十足,可北京人生是没人领情,害得我跟每个人解释,“阿拉”是我,“白相”是玩,上海话,意为“我请你来玩”。

逸飞慢悠悠地到来时正赶上我跟朋友解释这句上海话,我还让逸飞用上海话说一遍,逸飞说完笑得口腔内尽收眼底。他对我说,可惜上海没人做这事,让北京人做了,上海人惭愧啊!那天,我要求来宾尽可能穿三四十年代的服装,结果是服装五花八门,有点儿群魔乱舞的意思,大家都很尽兴。我拉着逸飞照相留念,摁下快门的一瞬间,我不知对逸飞说了什么,他笑得翻了天。每当我看见这张照片时,都在猜想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

这些都是往事了,往事如烟。逸飞走那年他五十九岁,我五十,今年我也五十九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九年?他请我吃的鲥鱼似乎还没有翻动,还闪着幽幽的光。

逸飞说,只有鲥鱼是不去鳞的,鳞有油,蒸着吃很香的,桔皮切丝与花椒装于鱼腹,用食盐,红酒糟腌渍两小时后蒸,其它你都看得见,无非火腿片,姜丝,这鱼《金瓶梅》中多有提及,咱没西门庆的眼福,可有西门庆的口福,说完就大笑不已。我跟着也笑了,我笑的不是眼福口福,是逸飞那一点儿也不像画家的性格,透明而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