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老师 书李政道《怀念我的老师束星北》后
中华民族在近、现代化的过程中,因为对自然科学的忽视,被欧美国家甩在了后面。在急起直追的民族精英里,束星北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在孕育了6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束星北被视作亚洲第一位能领世界物理学研究风骚的物理学家,称之为“亚洲的爱因斯坦”。
本文作者李政道先生是束星北先生早年的弟子,也是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1972年他回国访问时,束星北先生因为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已不能正常从事科研和教学。师生间也缘悭一面。束星北先生逝世后,李政道不胜嗟叹,认为当代中国国内物理学研究落后于西方,有人为造成的因素。在这篇《怀念我的老师束星北》的文章里,他表达了自己的惋惜和愤慨之情。
李政道先生在浙江嘉兴秀州中学就读时,与一代数学泰斗陈省身一样,文理兼通,表现出极高的文学禀赋。这篇怀念文章,措辞老辣,叙事处精要省净,说理处剀切简明,抒情处内敛蕴藉。既能秉承传统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精神,又能替天下受抑的才士一吐“恶气”,启人深思。
韩愈的《马说》表现传统中国士人对辨识人才的重视,这只是一个民族借以奋进的第一步;像《怀念我的老师束星北》这样的文章提出的是第二步如何走的问题:怎样用好用对人才?
当我们感叹本土科学家迄今为止尚无一人获得诺贝尔奖时,不妨想想身边是否还有像束星北先生这样被“废置”的天才?想想自己是不是那块适合天才生长的土壤的一部分?
怀念我的老师束星北
李政道
1972年10月17日,是我1946年去美国后第一次回国,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我。周恩来总理希望我能为解决教育人才“断层”的问题做些工作,如介绍一些海外有才学的人到中国来讲学等等。我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说中国不乏解决“断层”问题的人才和教师,只是他们没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师束星北先生。
(宏伟批曰:怀念的对象是被“闲置”的国家稀缺的人才。伤惜之情在起笔处即溢于笔端。“比如我的老师束星北先生”一语,言近旨远,举重若轻中有无限感慨。)
那时我不知道束星北老师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很想能见他一面,可是最终未能如愿。
(宏伟批曰:“未能如愿”,故诱发历历往事。)
1943年的暑假,我在贵阳参加了全国大学统一招生考试,考上了浙江大学的化工系,在浙大开学前一个月左右,我从贵阳到湄潭,由友人束慰曾介绍,拜访了他的叔父、浙大物理系教授束星北先生。很快,我也认识了另一位浙大物理系的教授王淦昌先生。
在抗战时期,浙大物理系的实验室,有好几位教授的办公室和期刊书籍阅览室等都设在湄潭的双修寺。那年8月大部分时间,我常在双修寺。束老师和王老师都很平易近人,他们谈话时,我也常在旁边听。当时我仅16岁,对工科和理科的认识很不清楚,慢慢地和束星北、王淦昌二位物理教授接触多了,使我逐渐了解了物理学科的意义和重要,对我产生了很强的吸引力。(宏伟批曰:患难中的薪火相传,弥足珍贵。)
我浙江大学的一年级是在贵州永兴上的,离湄潭约30里。1943年当我去永兴上学的时候就决定由化工系转为物理系。因为物理系的学生很少,那一年物理系的课程就并在化工系上。所以事实上,我在浙大一年级上的是化工系的课,惟一的不同,是每一或两星期束星北教授就会从湄潭专程到永兴来一天,和物理系的同学讨论。
因为这讨论是自由的,不在日常的课程中。每次束老师来永兴,我都是惟一的学生,而我们讨论的问题也是没有规定的。在这样一对一师生密切教学的关系下,束老师帮助我建立了对整体物理的认识、了解和自信,使我一生受益。
1944年暑期,因为我母亲从上海移居重庆。我去看她,在回贵州的山路上,我搭的卡车失事,我和车一起翻入山沟。卡车全部翻身,而又压在我身上。我背部受伤,好几个月不能行走。这年秋,束老师被聘去了重庆。
1944年底,日军经两广侵入贵州,人心惶惶,浙大无形中停顿。恰好束老师有专车来湄潭接家属,我亦随了束老师一起去了重庆。很快地,我就准备转学。1945年去昆明,转入西南联大。(宏伟批曰:世事如转烛,聚少别多。战乱中的师生情份,“中心藏之”。)
在重庆和束老师告别时,他送了我一本Jeans写的《电磁学》名著。(宏伟批曰:临别赠人以书,书生本色,学人当行。)是他当年在英国苏格兰Eddingburgh大学,随Darwin教授做研究时用的(束老师的导师Darwin是进化论创立者的孙子)。
Jeans的书中有很多剑桥大学会考的考题,不很简单。我在重庆养病等待转昆明的时间,就以束老师送我的书为伴,还手写了一册《Jeans电磁学习题全解》。到联大后,托陆祖荫同学送给物理系同仁们。
1944年,和束老师分手后,很遗憾就再没有机会和他相见。1946年我到美国后,又完全和束老师失去了联系。过了几十年后,才陆续知道些他的情况。束老师后半生的遭遇,让我心里很难过。科学的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它追求的目标是真理和真理的普遍性。
束老师为了追求真理,争取科学研究和教育年轻人的机会,竟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回忆起当年在湄潭和永兴与束老师相处的日子,想起他非凡的科学气质和为人品格,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宏伟批曰:对束星北先生的“冷藏”遭遇,李政道的“难过”,以“竟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一语涵盖,语约义丰,于节制中令读者扼腕。一个“竟”字透露的是惋惜和愤慨!)我一生最重要的机遇,是在很年轻时能极幸运地遇到三位重要的老师,得到他们的指导和帮助。
束星北老师的启蒙,吴大猷老师的教育及栽培和费米老师的正规专业锻炼都直接地影响和造成我以后的工作和成果。我的一生和他们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而我最早接受的启蒙光源就是来自束星北老师。(宏伟批曰:“最早”及“光源”的比喻,写尽对恩师的感激之情。)
谨以此文向束老师表示深切的怀念和崇高的敬意。
(宏伟批曰:结尾“怒而不怨”,再次表明写这篇回忆文章的目的。字里行间充满枕望此类悲剧不再上演的期盼!“结有余响”,令人怃然失欢,凝然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