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鸦片 随风片叶乡心动——读徐则臣散文《近乡》系列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幼年时读它,我不了解“近乡”是怎样一种情绪,也许,家乡在我的眼里只是房前屋后的田畴,村边的小溪,以及目光尽头几座朦朦胧胧的远山而已。我所向往的是河尽头与山那边的世界,听说,那里的道路非常宽敞,那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
随年岁渐长,我终于离开家乡,到了幼年时向往的地方。终日穿梭在钢筋混凝土丛林之中,我像个钟摆,不停地在属于自己的几个位置来回摆动。岁月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流逝,我以为自己不再有敏感的神经,也失去了抒写能力。
可当匆匆时几句乡音不期然飘入我的耳朵,超市里赫然摆放的几样家乡特产闯入我的眼帘时,便真切地体会到了“近乡”的感觉。原来,那就是对家乡以及与家乡相联系的一切人、物的感怀,是对流逝岁月的怀念及不可释怀的追忆。那种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像一股风吹过心湖,转瞬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我试图抓住它,描述它,可一切都是徒劳。
之所以喜欢读则臣的文章,是因为他在作品里写出了我多年来未曾写出的生命体验。读他的《近乡》系列作品,便可感觉到一种乡情在氲氤中升起,慢慢地舒展,迷漫,直至填满整个心灵空间,荡涤着,轻抚着,在温和从容中带走喧嚣与疼痛,留下清新旷远的境界。
细读则臣的《近乡》系列作品,便可发现这样一种内在情感流程:近乡,是漂泊异乡敏感的心灵所独有的情感,这种情感又常和对往昔的回忆纠葛在一起,而这种回忆又常常幻化成具像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
初唐诗人贺知章八十六岁辞官回到阔别五十多年的家乡时,目睹世事变更,心中感慨万千,却以他饶有兴味的诗笔写下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
虽从小处着笔,了无痕迹,然千载以后读来,仍然历历在目。在则臣的笔下,也同样鲜活着两类人:一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一是天真稚嫩的孩子。写老人,是见证世事变更,作者此时往往是站在圈外,用老人的一生来表现人世沧海桑田及故乡不易被人觉察的变化。
如《祖母说》中祖母的絮絮叨叨,《最后一个老张》中货郎老张装货工具及孩子们对他态度变化,《风吹一生》中祖父的经历等等。作者以他冷静的笔调来渲染深邃的意境,流逝之感,深沉慨叹,便于笔端毫末中尽情流露出来。
孩子也是他所喜欢描写的,也许每个人的童年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会成为往事,因此,写孩子是为了回忆往昔。此时,作者更多的是直接述写自己的切身体验,记述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与这种成长相关的人事变化。
如《一座桥》、《天黑以后》、《最后一个老张》等。在这些作品里,我们看到一幅幅质朴得近乎纯美的画面,看到一幕幕熟悉得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场景,从而能在心灵深处引起共鸣。
在意象选择上,则臣似乎特别偏爱年代久远的事物。可以合抱的大柳树(《空心柳》),古老的石桥(《一座桥》)等等,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细致的勾勒。乡情是需要触发的,那种一触即发的情感又需要通过具体的物像来表达,家乡那古老而带有标志性的东西便自然扮演了触媒和载体的角色。
马致远漂泊天涯,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句子,读《近乡》系列,也常常可以感觉到一种古典悠悠的清芬。
对于游子来说,最强的感受便是时光流逝,离乡日久,所以,刘禹锡被贬二十三年后回归时说:“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是烂柯人。”尽管时光的流逝是抽象的,但我们看到了树木的圈圈年轮,看到了石桥被风雨蚀过的斑驳陆离,那些,对于敏感的人来说,无不触目惊心。
在乡情描写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都市文化人的情怀。恽南田论画有“相叫必于荒天古木”的说法,所谓“叫”,即一种知赏、知音相逢的欢悦。中国古代文人诗和文人画,多以残壁断垣、老树虬枝为主角,对于年代久远事物的喜好,几乎成了他们的一个集体无意识情结。
究其原因,是深感人生途程的艰险,知音难逢的苦闷,及基于此所形成的凛然生命力与冲寂自妍的美。在都市中行走,我们常常感到生活失去了鲜活的色调,尽管有霓虹灯在闪烁,却遮不了生活在无奈中的空白;人们创造了灿烂的物质文明,却偏偏在这种文明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市场经济的大手挥动着,使许多人趋之若鹜,甚至因此而丢掉了本性。
而宁静自然的乡村风光,可以冲淡、消释个人的身世之感;乡情似水,可以冲洗游子身上的仆仆风尘。
所以,乡村、乡情便成为了历代文人普遍性的审美对象。则臣主张文学应当继承民族文化传统,并在努力寻找着传统与现代结合道路。他的《近乡》系列散文,便仿佛一个个带着古典韵味的现代美人,虽然不张扬,却让人很难忘记。
读则臣的《近乡》系列,是一种美的享受。他的文字从容不迫,一如他所要向我们讲述的内容。孩子缓慢地成长,老人们安详地晒着太阳,老张并非为了生计的走村串户……一切都自然而然,娓娓道来。应当说,他是非常懂得冲淡之美的,所以,在构筑自己的文字世界时,常在不经意处下功夫,集极炼于不炼。当我们细心品味他的作品时,常常会流露出会心的微笑。如:
“……是停电。我摸黑站到了窗户边,两眼仍是一抹黑,目力所及的城市上空静卧着浓重的黑暗,不见灯火,没有声音,好像所有人集体失语。……没有灯光的夜晚在城市是不可思议的。这意味着破坏一顿晚餐,终止一场交易,打断一个长吻,结束一段爱情,报废一堆产品,甚至耽误一个生命……”(《天黑以后》)
“这是祖母的变化。村庄越来越让她不认识了,世界因为死亡在一点点地残缺,她所熟悉的那个村庄在逐渐消失,属于他们的往事和回忆被死去的人分批带走了,剩下的最终是面目全非的别一样的生活。
在祖母变化的生活里,不停地走进陌生的面孔,那些身强力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这正是我所不解的,他们像血液一样奔突在村庄的肌体里,但是为什么多年来故乡依然故我,连同我们的土地都要为粮食焦虑?”(《祖母说》)
可以说,作者从不刻意经营句子,却在每一处下功夫,意境浑成了,便是一种美,一种不需依靠秀句来支撑的美。
认识则臣,是因为他那篇被收入《2002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的《风吹一生》:“一个人就这样被风吹老了。风逐渐穿过人的身体,吹走了黑发留下白头,吹干了皮肤留下皱纹,最后吹松了血肉,留下一把老骨头。
这时候风又为人指明了另一个去处。”故乡的风年年在吹,远在异乡的我在暮去朝来的忙碌中不知不觉改了颜色,昔日田埂村头的放牛郎已不复存在,那种变化确实让人触目惊心。我感动于那种情怀,更喜欢那种浓缩却又浑成的表达方式。读则臣作品的过程,便是一次次回顾自己生命历程的过程,所以,我读得很慢,也写得很慢。
乡情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依恋,是人间一种不了情。读完则臣的《近乡》系列作品,脑子里忽然闪过范成大的一句诗:“随风片叶乡心动”,不是吗?在敏感的人心中,风也好,花也好,雪也好,月也好,都是乡情的触媒与载体,就让这句诗作为我这篇文字的标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