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教改 刘道玉:教育改革的情结在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
年近八旬的刘道玉,最近频频出现在媒体上。他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因为活动太多,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
几天前,他和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平原,一起会诊中国的国民教育与高校改革。“去行政化”、“从上至下彻底进行教育改革”,是他们开出的几剂苦药。
接受采访时,刘道玉还提出,反对取消高考。他认为,取消高考的直接后果是,学生免试推荐上大学,这会导致“开后门”成风,社会不公成风。
这位曾任国家教育部高教司司长、武汉大学校长的老人,至今为中国教育的现状忧心忡忡。
恢复高考:决定百万年轻人命运的20分钟
对于文革结束后的恢复高考,刘道玉起过很大作用。
新中国的高考制度是从1952年开始实行的。当时全国统一命题,一次考试,分批录取。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中国陷入一片混乱,大、中、小学基本停课,高考取消。
“‘四人帮’搞什么16字方针,所谓‘自愿报名,基层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录取’。弄来弄去,变成走后门了。”刘道玉曾表示。
1970年,中央出台意见:恢复开办的大专院校,学制要缩短,要从工农兵中选拔、推荐学生。一批政治合格的工人、军人、贫下中农、青年干部……由此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其中就有著名的白卷英雄张铁生。电影《决裂》描述了当时的推荐标准:伸出手来,检查手上的老茧。如果老茧很厚,就有被推荐资格这样的人不上大学,谁上大学?
但“基层推荐”与“领导批准”,存在很多人为因素,为腐败大开方便之门。一些干部也利用特权招收自己的子女。在文革后的伤痕文学中,此种现象比比皆是。
1976年,文革结束,举国上下百废待兴。经过多次基层调研,1977年6月,时任国家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刘道玉在一次会议上大胆提出:高等教育战线拨乱反正,就要推翻“两个基本估计”即1971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充满“阶级斗争气息”的粗暴判断: 17年(1949-1966年)教育战线基本上执行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17年培养的人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
推翻“两个基本估计”,这一提法在当时极其敏感,政治风险不可预知。在座者都沉默不语。刘道玉没有同行者。
但历经浩劫后,改革高等教育入学制度已经是大势所趋。不久后,邓小平主持了一次科教座谈会,在座者包括钱三强、周培源、张光斗、苏步青等人。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告诉大家:“我好多年不工作了,中央让我管一管教育和科学。教育是重灾区,怎么管?我想找大家来,听听你们的意见,请你们出出主意,看教育科学工作怎么抓。”
这句话给在座者吃了定心丸,来自高教和科研机构的代表纷纷诉苦,并献计献策。当时建议要进行改革的领域很多,但均无涉及高考。会议结束的倒数第二天,刘道玉与武汉大学代表查全性在私下谈到了恢复统一高考的问题。
最后一天的会上,查全性语惊四座:“解放以前,上大学靠钱,17年靠分(数),现在是靠权,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一个好爸爸。只要你爸爸有权,你就可以上大学。”他列举了数个自己亲身经历的真实例子。
刘道玉回忆,当时邓小平就问了一个问题:“今年恢复来不来得及?”稍后又补充:“看准了的不要等,统一高考从今年恢复。”从查全性讲话到邓小平拍板,不到20分钟。
几百万中国年轻人的命运,由此改变。
“恢复高考制度确实起到了历史的作用,如堵塞升学走后门之风,调动了广大青少年努力学习的积极性,保证大学录取到比较好的学生等等,在当时是必要的。”刘道玉曾表示。 他认为,高考还起到了一个好处解放了一大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此前,因为盛行的血统论,他们在社会中处处受歧视,与高等教育绝缘。
武汉大学改革:未竟之功
1981年,刘道玉成为武汉大学校长。45岁的他,是当时中国高校中最年轻的一位校长。
学分制、主辅修制、转学制、插班生制、第三学期制、贷学金制、学术假制……年轻的刘道玉,对历史悠久的武汉大学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由此拉开了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他还试图对高校去行政化,如撤销政治辅导员,实现导师制。自由、民主、宽容……他的系列改革观念,与蔡元培当年在北大“兼容并包”的思想隔着时空遥相呼应。因此,有人称他为“武汉大学的蔡元培”。
学者易中天那时在武汉大学上学。他记得,学校研究生论文答辩时,学生可以当面顶撞评审委员。校长、书记的家,走到门口敲一下门就可以进去。教员在课上可以畅所欲言。而很多教师都记得,当年全校师生都知道刘道玉的电话,有事可以直接打给他。
理想主义的刘道玉,想把武汉大学打造成一所自己理想中的大学。他在任的八年间,武汉大学师生获得了32项国际水平的奖项,其中有38项是国内首创。
但改革在1988 年2月10日戛然而止那天下午,刘道玉被突然免职。
一位教授告诉他:“你的观念超前了,改革的步伐太大了,致使那些‘九斤老太们’不能容你。”还有人批评,刘道玉在鼓励创新的同时,忽视了遵守“规则”,尤其是官场的“潜规则”。
勇敢的改革者失去了自己的阵地。此后,有人建议刘道玉在黄埔军校原址创办黄埔经济大学,或者在珠海创办高级管理学院。但因为受到种种因素制约,计划最后均不了了之。刘道玉还计划在武汉建立“东方人文大学”,征地已经完成,但一直得不到政府首肯。湖北省教委一位官员曾表示:“别人办学可以,刘道玉办学不批。”
但刘道玉的改革之心仍然未死。“根据多年对高等教育改革研究的心得,我起草了一份创办中国实验大学的方案,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去实践这一方案。”在自传《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中,他写道。1992年,《光明日报》内参发表了他《关于创办中国实验大学》的建议。没有下文。
“中国高等教育弊端是什么呢?我把它概括为六点:一是管得死死的大一统的教育体制;二是填鸭式的灌输教育原则;三是单一学制和狭窄的教学制度;四是单纯以分数高低取舍和评价人才的考试方法;五是大包大揽的学校为社会的小农管理方式;六是单一的非再生式的拨款机制等。
在六弊之中,大一统的教育体制堪为弊中之弊,它的大弊端就在于:由一个部门垄断办学,用一个固定的模具把学生铸造成同一规格的产品,导致了‘千校一面‘、’万人一格‘的局面,从而抹杀了人才的差别,束缚了他们的个性、主动性和创造性。”他说。
要想改变这一积重难返的局面,恐非朝夕之功。
回答“钱学森之问”:转身为思考者
2000年,刘道玉在上海《教育发展研究》上发表文章,提出了“SSR模式”(第一个S代表自学或独立学习,第二个S代表课堂讨论,R代表科学研究)。他认为,这个模式已经回答了“钱学森之问”。他找了几所大学,表示愿意无偿地当顾问进行实验,这些学校都不敢接受。
晚年的刘道玉,越来越潜心于撰写有关中国教育改革的文章:《怎样建成中国一流的大学》、《中国现代化为什么不能产生著名教育家》、《我们需要怎样的大学校长》、《彻底整顿中国高等教育十意见书》……它们在学术期刊和媒体发表后,引起巨大的反响。其中的一句话:“1992年以后,中国教育没有改革,只有发展,教育部是以发展代替改革,不是带动改革”,在网上广为传播。
他成立了刘道玉教育基金会,担任会长。他对中国教育怪现状的批评、对教育创新的支持,也不时见诸报端。
比如高考。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高考制度解决了入学“公平”的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弊端日益显现。2009年3月,宜昌市秭归一名16岁的中学生因学习压力大,跳楼自杀时被救起。2009年8月,湖北省云梦一中一名高三男生因学习压力过大,留下遗书后自缢身亡。
“实际上,高考制度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思维和计划经济制度的产物,也是科举考试的翻版。”刘道玉对此一直有清醒的认识。他坦承,作为直接参与、经历和见证了改革开放的教育工作者,自己的感受深刻而复杂。
两年前参观武汉枫叶国际学校时,他欣喜地发现,这所民办高中的首届毕业生全部被国外大学录取,其中二十多人获得奖学金这些孩子中,很多人曾经被传统教育体系认定为“没前途”、“没希望”。但这所学校是中外合办,学生有了不参加高考的底气。
“高考不改不行,改革不在于考和不考,相信现在没有人说完全不要考试。讨论问题的重点在于怎么考?考什么?由谁来考?谁来规定这个录取标准?总的来说,我认为高考改革是教育部放权,教育部可以制定高等学校考试的法规和政策,然后再监督、查处严重的违规者。”他曾对媒体表示。
清华大学百年校庆时,他发表了给清华大学的公开信,批评其校庆活动大造舆论,邀请名人捧场,极尽评功摆好之能事,却没有任何一项反思活动。他还举出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的名言“大学乃大师之谓也,而非大楼之谓也”,认为清华应当珍惜自己的经验,选拔教育家当校长。
2011年,面对陷入尴尬处境的南方科技大学,刘道玉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原因归根到底在于教育体制的僵化,“朱清时校长任重而道远,教育不解放,他任期内难有大的作为”。
但他仍然力挺朱清时,希望主管部门以开明的政策,作为特例认可南科大的“三自”办学权。他认为,如果成功,这将是中国高教发展史上的创举。在刘道玉基金会网站,有他自述1980年代为什么要改革的一段话增加自己改革动力的,是胡耀邦当时的话:“允许改革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
“教育改革的情结在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这是我的理想主义。”刘道玉说。(伍阅)